我已许久没有执过人臣大礼了,就当作是对我忽视内廷礼仪规范的惩罚罢。那一刻,我脑中忽然想起秦太岳对我说过的话,他的子孙后代会为他向我复仇,也许,这只是刚刚开始。
从那以后,公主除却要我在上课前后对她行跪拜之礼,还会经常挑衅我对于经义的讲解,后来又渐渐想出了许多折辱我的新法子。
新年来临之前,我为公主上本年度最后一课,并布置一些作业给她,告诉她上元节之后再度开课时,我会对她的作业进行检查评述。她一一答应,并无任何质疑和挑衅,几乎让我以为,她准备平静度过这最后的授课时光。
然而在我对她行礼如仪之后,她伸手迅速从袖管中抓了一把,随即以天‘女’散‘花’的姿态将手中之物扬撒开来,瞬间书房中便传来叮叮当当的一连串响声。我定睛四顾,地上到处都是铜钱和金币。
我看着她,觉得匪夷所思。她很满意我此刻的表情,悠然一笑,清脆响亮的说着,“拾起来罢,这是我对你的赏赐,过年了,主子们都要打赏下人,这是宫里的规矩。”
我迅速起身,试图把愤怒压制在宫廷礼仪之下,垂目不再看她。
“是你看不上这些赏钱还是,你认为自己不是下人?不是我的奴才?”她冷静的‘逼’问,拖长了声音继续说,“或许你只认为自己是母亲的奴才,可是你究竟也没有什么奴才样子啊。这样做一个宦臣真是亘古少见。”
我想这么多年的修炼,我已可以平静的面对侮辱的话语和言辞,何况对方只是个孩子。
虽然她有着令人难以理解的远远超越了年龄的恶毒。
我对她恭敬的欠身,“臣多谢公主赏赐。但臣一无所缺,请公主收回赏赐之物,另行打赏旁人罢。”
公主霍然起身,也许是愤怒于我尚能平静作答,她挥袖指向满地银钱,扬声命令道,“你敢违抗本公主,我偏要让你捡起来,一枚一枚全都要捡起来,今日你若不捡,我便不放你离去。”
这话多么熟悉!我好似又回到了多年前,在重华宫经历的那一幕。只是我手中没有利箭,而她对我的要求也不过是要我弯腰去捡拾银钱,这对于一个皇室奴仆,的确算不上什么侮辱。
我无计可施,垂目不语亦不动。
“谁敢违抗公主之命?说出来朕罚他。”陛下的笑语声忽然传来,随后映入眼帘的是她的月白锻锦云龙朝袍,那明亮的颜‘色’,灿若朗月。
公主的脸上旋即出现一抹甜美笑意,施施然向陛下行礼问好,“母亲这会儿怎么来了?今儿外头像是要下雪了,难为母亲为了看我走这么远,倒显得蕴宜不孝了呢。”
陛下笑道,“哪儿来那么多讲头,偏你嘴巴最甜,人不大,心思倒多。刚才我恍惚听见说谁违抗你的命令,可有这回事?”她对我温和的一顾,又道,“这人必不会是元承,你这个师傅最是懂规矩的。”
公主转身,神情自然的看了我一眼,灿然一笑后,语带娇嗔的说道,“自然不是。我本来准备了些赏钱放在那钱袋中,预备打赏宫人的,谁知钱袋旧了有些开了线,还没等赏下去,倒让钱撒了一地,因此埋怨了两句长‘春’宫的人,谁让她们不好好看管我的东西的。”
“什么大事,眼下过年了,宫人们也尽心服‘侍’了一年。你也该对他们略微宽些。走罢,跟我回养心殿,我让人预备了你喜欢的羊‘肉’锅,叫上你哥哥,咱们倒是热闹会子。”陛下一手挽起公主,回身对我笑道,“元承也累了,回去歇着罢,晚些时候再过来。”
我欠身答是,目送她们母‘女’二人离去。出了书斋,我对迎上来的阿升直截了当的发问,“陛下刚才在外面听了多久?你何时动了念头请她来看的?”
阿升愣怔片刻,发狠抱怨道,“我早就想让陛下来看了。她也太欺负人了,连陛下都让您免行拜礼,她凭什么大剌剌的受您跪拜?她不过是个孩子,却那般刻薄有心计,幸亏她不是储君,不然全天下都让她算计了去。”
见我垂目无语,阿升叹道,“您不会又怪我罢?难道就天天看着她欺负您也不说话?我可是陛下派来照顾您的,您受了委屈我不能不告诉陛下,不然我就是抗旨不遵。依我说啊,这个公主师傅的活儿,您干脆辞了算了,在她手底下绝没好日过。”
我知道他关心我,护着我,当然也不能责怪他,至于要不要请辞,恐怕陛下心里已有安排。我对他勉强一笑,叉开了话题。
因为午膳用了些羊羔‘肉’,陛下便令膳房将晚膳的菜‘色’换成清淡的蔬菜和芡实枣粥。
她用的很少,饭毕她令服‘侍’的人皆退下,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之后,问道,“这事儿发生多久了?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
我淡淡一笑,随意说道,“臣知道早晚会有人告诉您,那便无所谓了,多忍两天还能让您更心疼臣些,博您一个好感总不为过罢。”
她不禁晒笑,“满嘴胡沁!若不是阿升看不过眼,我看你能一直忍下去。你不就是觉得我既托付了你,你便不想对我食言,让我失望么?”
我颌首,对她和缓说道,“其实公主并没做什么,课业结束之时,臣的身份便是她的臣下,仆人。只是臣一时想不开,才会和公主僵持……”
她挥手打断我,不耐道,“她让你跪着给她讲课,还不算过分么?身为公主竟然连尊师都做不到,分明是德行有亏。罢了,我已暗示过她了。等过了年,也不必你再去教她,我瞧着她的‘性’子一时难改。只是你终究太好‘性’儿了,下回碰到这些事就该早些来回我。”
她叹了一口气,推心置腹的说,“别说宫外头了,就是这宫里,多少人看你眼红,看你不顺眼,巴不得找个由头把你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或者让我对你生个嫌隙。虽然防不胜防,你也该知道好好利用你的优势,你最大的靠山就是我,这话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可到底也没见你好好用过。”
我思忖片刻,亦诚恳吐‘露’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心中所想,“陛下适才说的理由只是其中之一。臣固然不想辜负您所托,但对于公主,臣也觉得心中有愧。无论如何,公主外祖的赐死诏命是臣亲口宣的,公主的父亲多多少少因为臣之故不能在她身边,陪伴她长大。这些都是臣觉得对不起公主的地方。她有恨臣的理由。臣没有责怪她的立场。”
她蹙眉,眼神像看一个无可救‘药’之人,嗤笑道,“你果然好久没出去历练了,心肠又软的一塌糊涂,满脑子都是些歪理。依你这么说,她最该恨的人是我,秦太岳是我杀的,秦启南是我放逐的。”
我轻轻摆首,笑道,“不会。世人都只会恨君主身边的‘奸’佞小人和红颜祸水,所以即便有安史之‘乱’,白发宫娥也会闲坐忆玄宗,离‘乱’的骂名便‘交’给杨‘玉’环来背好了。”
我故作轻松的说着这番话,她听后果然大笑不止,伸手点着我笑道,“你如今越发脸皮厚了,拿自己比上杨妃了?罢了,我倒说不过你,那便只好似玄宗宠杨妃那般,宠着你罢。也不能让你白担着虚名不是。”
我对她和煦的笑着,心中却一片茫然,实在不知她还能如何宠信和维护我。
天授十四年上巳节后,陛下召礼部‘侍’郎长‘女’袁太清,英国公孙‘女’范英,嘉定侯之‘女’沈敏等人入宫赏樱,这一次阖宫上下人尽皆知,此举意在正式为太子挑选太子妃。
上林苑中的樱‘花’经过数年的悉心栽培和内务府不断供奉新的品种,已几乎集齐了世间所有的名贵‘花’‘色’,虽然偶有几株‘花’期与众不同,但在漫天‘花’海一般盛放的樱‘花’树下,也让人无从察觉。
樱‘花’树下坐着几位‘花’朵般娇‘艳’的少‘女’,她们时而品茶闲谈,时而观‘花’赋诗,话题从京城最有名的胭脂铺子到时下最流行的珠宝式样,再到清明节踏青究竟是城北的十里坡好些,还是城西的高梁桥好,话题涉猎广泛,不一而足。
其间陛下只是含笑听着,偶尔会鼓励她们再多说些,尤其是宫外头那些最新鲜有趣的事儿。其实她心里也怀着好奇,未尝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然而她毕竟是做了母亲的人,在这些小姑娘面前还需装出一副端庄之态,也算难为她了。
我早前也问过她,究竟属意哪为小姐做太子妃,她的答案是礼部‘侍’郎之‘女’袁太清。三年前夏至宴时,她便已觉出袁氏大方稳重,容貌秀美,才思虽不算最出挑,但也对得起家学渊源,而她认为合适的未来国母,头等重要之事便是冷静睿智,不会因为些许小事而‘乱’了分寸。
少‘女’们说到因盛传鲁国公主喜欢吃东山枇杷,导致近日京城中的枇杷价格疯长,恨不得千金难求一两,随后纷纷笑个不停,陛下也感慨内宫贵人们的喜好传到外头当真是风靡一时,倒惹得百姓连寻常的枇杷都没的吃了。
说话间,她转顾一旁径自闷坐不语,神情有些落落寡欢的太子,笑道,“幸而蕴宪在吃的方面没流‘露’过特别的嗜好,不然只怕外头跟风起哄的更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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