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的侍女长素笺对我歉意地笑笑,转顾公主温柔说道,“公主如今大了,也该知道避讳些了。唤太子殿下的名字终究不妥,以后还是改了罢,直接叫哥哥就是了,不可总是连名字一起称呼殿下。”
“为什么不能直接唤哥哥的名字?”公主不解的问。
素笺俯下身子,认真回答,“因为太子殿下是储君,名讳是不能随意叫出口的,日后殿下登基了,更是举国上下都要避讳他的名字,任何一个字都不能直接说,连公主您的名字中那个和殿下一样的字也要避讳,改成别的字。”
这个答案令公主无法接受,她一径摆首,眼中有一丝倔强,忽然说出了一句令在场诸人顿感错愕和尴尬的话,“我不要改名字!既然皇帝的名字才需要避讳,那便由我来做皇帝好了。让宪哥哥改名字不就行了。”
素笺诧异的望着公主,继而又望向我,四目相对,我们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惊讶和无奈。
正当众人想不出如何回答之际,身后忽然传来陛下的声音,她看到公主便笑着伸开了双臂,“蕴宜做什么呢?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院中众人匆忙跪倒,我亦随众俯身,在即将拜倒的一刻,陛下伸出手轻轻的挽起了我。
这个动作没有逃过公主的眼睛,她冷冷的指着我,向陛下发问,“为何母亲不让他跪拜?他难道不是宫中的内侍么?”,陛下展露和煦的笑颜,看了看我,才回答,“元承不同于一般的内臣,若非需要行大礼的场合,朕都准他免行跪礼。”
“为何不同?他有什么特别之处么?还是因为母亲特别宠他?”公主对这个疑问紧追不放,蹙眉问道。
陛下一笑,“自然不同,他是朕的臣子,替朕分忧朝堂之事,而且,元承就快成为你的启蒙老师了,你也应该尊重他才是。”
公主垂目,似若有所思,半晌她抬起眼睛调皮的眨着,说道,“我知道了,母亲有元承,就像哥哥有绛雪,你们都有自己喜欢的使唤人,我日后也要找一个这样的人来。”
闻此话,陛下脸上的笑意渐渐的凝结了。公主似不经意的一语成功的勾起了她的怀疑。可公主真的是不经意的么?我分明从她眼中看到一抹透着得意的笑容。
这年九月初五,是钦天监算出合适为公主开蒙的好日子。卯时正,我已在皇极门右厢的书堂中等候。因陛下已立储,关于公主教育的仪制便都按照普通皇女的规制来办,故并没有当日太子入学时那些繁文缛节。
公主对知识的领悟力和好奇心都很强,初时我有些惊讶,渐渐的也习惯于她对于经史典籍不断的挑战和发问。这点令陛下颇感欣喜,时常听了我的讲述后连连夸赞公主的聪敏远胜于太子殿下。
公主并不喜欢女诫等约束女子行为的典籍,她草草听完我的讲读之后,便面露不悦的吩咐从此以后不必再学这些,并说她是皇室公主,即便将来出降,驸马也是她的臣子,她完全没有必要在臣子面前表现出任何恭顺和敬意。这话虽然说的有些强横,但却也是事实,我因此亦不再勉强。
一日,我在为她讲读尚书。她忽然指着洪范中一句“惟辟作福,惟辟作威”说道,“这句话不错,是指只有皇帝才能独揽权利,擅行赏罚,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了?”
对于这句乍听上去像是鼓吹皇权为所欲为的话,后世有诸多解读,南宋李衡曾言:“惟辟作威,固是如此,纣之作威杀戮,岂不是作威乃以此得罪天下,后世惟有德,然后可以作威。”便是对这句话的质疑。
我思考着如何回答,记起陛下曾说想要我将公主的心性引导的温顺平和一些,便温言道,“关于这句话,东坡学士曾有过一番解读,他说:“此言威福不可移于臣下。欲不移于臣下,则莫若舍己而从众,众之所是,我则与之;众之所非,我则去之。众未有不公,而人君者,天下公议之主也。”公主明白苏学士的意思么?”
公主侧头仔细的品着话中之意,良久后摆首,“难道他是否定君权?”
我答她,“他的意思是,惟辟作福,惟辟作威确实是为君之道,然而君主要做到这两句话,则应当舍己从众,不持己见,让自己成为天下公议的代表。公议所赞成的,君主便遵从;公议所反对的,君主便放弃。如此,君权才不会为个别权臣所侵夺。”
“听从公议?那岂不是皇帝都没有自己的主张了么?”她立即反驳道,“这话和三纲五常相悖,这个苏东坡的解释不通。”
我再道,“所谓三纲,南宋理学著作大学衍义中是这样解释的:“君为臣纲,君正则臣正矣;父为子纲,父正则子正矣;夫为妻纲,夫正则妻正矣。故为人君者,必先正身以统领其臣。所以君为臣纲,并非一意指君主对臣下具有绝对的权威,而是说君主应以身作则,自觉充当众臣的表率,君正,臣才能正。”
略作停顿,我继续说,“这个解释和刚才臣引用的苏轼之言有异曲同功之意,都是指君主要时常格己心之非,不过分放纵自己的*,多行仁政,才能令臣工和天下人尊崇信服。”
公主一直紧锁眉头听着,等我说完,她扬起嘴角轻蔑一笑,道,“怎么听上去都是约束皇帝和皇室行为的?哦,我明白了,这些书原都是做臣子的人写的,他们当然不希望皇帝权利太大,这样他们不就没有机会为所欲为了么!哼,都是哄人的玩意儿。”
她转顾我,盯视良久,目光锐利,“你好像很赞成这些说法?给我讲讲也就罢了。是不是平日里你也是这样告诉太子的?他日后变成一个只听你们话,任你们摆布的皇帝,你们就称心如意,想做什么都可以了?”
我掩饰住心里的震惊,一时对她的问话无言以对。她见我无语,更为咄咄逼人的说道,“你这些话,我若是告诉母亲,不知道她会怎么想?你分明就是心怀不轨,竟然鼓吹这种言论,说你大逆不道亦无不可。我就说母亲错了,原不该找你做我师傅。你不过是一介内臣,外头人提起你,都说你是个仗着母亲宠信干政的佞臣!从前你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如今在内廷里连规矩都不守。试问你这样的人如何懂为人臣子之道?就说你每日见我好了,连跪拜礼都不给我行一个,分明就是无人臣礼。我不将你治罪都是轻的。”
这一番话说下来,令她激动之余有些气息不平,她深深的呼气,一壁扯出一丝冰冷的笑意,缓缓说道,“何况,你以为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被贬黜的么?”
我平静的看着她,保持缄默。看来内廷中的暗流翻涌从未停止,早已有人将当年之事告知于她,即便这是陛下严令禁止提及的。
“邓妥,”她突然出声唤她的内侍总管,然后问,“你前儿去上书房,看太子是怎么上课的?赵先生可有给太子行礼?”
邓妥迟疑了一下,略一顾我,欠身回答,“回公主,有。赵先生与太子殿下互行揖礼,而后太子落座,赵先生再侍立一旁为太子讲解经义。”
她仰首看了一眼同样站立着的我,用挑衅的语气道,“太子师是朝廷重臣,是翰林大儒,我的老师拿什么和人家比?不过是个内臣,却也站着为我上课?难道他真当自己可以有资格做我的老师么?”
“臣不敢忝称自己为公主之师。臣也说过,若公主觉得臣讲述的内容不妥,可以禀明陛下,为公主再择良师。”我欠身答道。
公主轻笑,不屑道,“让我去说?然后你私底下好在母亲面前说我的坏话。满宫里谁不知道母亲最是袒护你。”
我注视她,问道,“那么公主想让臣怎么做?”
“怎么做呀,”她歪着头,上下打量我,之后衔了一抹冷笑道,“不如你以后上课之时别站着了,作为一个内臣,一个皇室奴仆,跪着上如何?”她随后靠近我,压低声音说出一句令我心凉的话,“你大可以去向母亲告状,让她把我也贬去外埠,我倒要让天下人看看,为了一个宦臣,母亲是不是能把亲人一个一个全都赶走!”
第九十八章 长笛一声人倚楼
公主尚且只有六岁而已!我看着她酷肖陛下的清丽脸庞,将心头一丝屈辱之感化去,平静的说,“陛下当然会更在意公主的感受,这点毋庸置疑。至于公主对臣的要求,臣恕难从命。臣可以在开始授课前向公主行臣子之礼,但从开始授课起,臣便是公主的老师,公主应该对师长有起码的尊重。这是国朝和历代皇室都推崇的师道尊严。”
我轻叹,换了和缓的语气以期循循善‘诱’之,“公主,所谓天地君亲师,一个人若不尊重老师,那么臣很难想象他能尊重父母长辈,尊敬君主,敬畏天地。请公主收回刚才的话,臣亦会遵守承诺,在开始上课前对公主执臣子参见的大礼。”
“那好,今日我也累了,咱们到此结束罢。你授课结束,可以对我行礼了。”她迅速说道。
我注视着她,她亦冷冷的回视我。片刻之后,我放下手中的书,撩开长衫的下摆,对她俯身恭敬行一拜三叩首之礼。然后,看着她心满意足的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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