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承此番来吊唁,是敬重先生人品,也是为陛下转达几句话。陛下希望先生守制期间,亦能不忘为朝廷思虑,等三年期满,陛下仍会有重任委派于先生。”
他颇为动容,向南肃立拱手道,“皇恩深重,继不敢有负。请陛下保重凤体,待继守孝毕,自当再为陛下尽忠,为朝廷效力。”
说完,他转向我,平淡的问,“中官还有什么吩咐么?”
我微一沉吟,还是忍不住问他,“先生此刻仍然觉得,元承是一介专权宦臣,为求私利不择手段,他日终必将为祸朝廷么?”
他似无意看我,也不屑回答此问题一般垂目不语,良久之后才沉声道,“中官是什么样的人,当世自有陛下和言官来定夺,日后会有史官工笔来记录,继不甚了了。”
“那么先生若为言官呢?”我追问,记忆中从未有过如此强烈又执着的念头,一定要逼问出一个结果。我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
他回视我,冷淡的说道,“你身为宦臣,妄加干预朝政,开卖官鬻爵之先河,令国朝官吏皆感斯文扫地。言官屡次弹劾,你不思悔过,不仅不向陛下请辞谢罪,更干预军政。你所到之处官员沿途跪拜,你不加制止坦然受之。你喜好古籍书画,外臣为求你美言不惜滋扰民间耗费巨资求购,以致物议沸腾。凡此种种,中官认为继应当对你作何评价?”
我沉默以对。这个回答未出我意料。或许,我只是想让他亲口说出,然后,令我亲耳听到。我没有苦涩之感,亦不难过,只是觉得一颗心随着他的话在慢慢下沉,变得寥落而空寂。
我垂目颌首,对他拱手,平静言道,“多谢先生直言。元承不便再打扰,就此告辞。”
我转身,他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请中官日后不必再为继向陛下谏言求官,继无以为报也不敢与中官有此瓜葛。继虽不才,不敢忝居清流,但也不想为天下人唾弃,将继与宦臣归为一党。希望中官谅解,成全继之名声名节!”
我想他看不见我此刻的表情,那我也无谓掩饰了罢。他一定不知道穷寇莫追这个道理,我苦笑,深深颌首,允诺了他的要求。
出了沈宅,我一径沉默,脑海中似有驱之不散的阴霾,令我无力言说。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扬鞭,催动胯下骏马狂奔,心中只有一个执念,为什么,为什么这些我钦敬的文人如此怨恨鄙夷我,就因为我是个宦臣,便被视为卑劣奸邪,永远不能为他们所接纳,永远。
不知奔驰了多久,直到感受到耳畔呼啸的风声,我转顾左右,才发觉已将众人远远的甩在身后。
我勒紧缰绳停下马,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嘶声,回首望去,赶上来的正是一路跟在我身后的王玥。
“元承,”他温和的出声唤我,“所谓众口毁誉,浮石沉木。群邪相抑,以直为曲。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又何必在意而自苦呢?”
我仰首举目,借一声长叹舒散胸中的积郁,然后平静的问他,“那么众人如此厌弃我,仲威又为何信我?”
他凝目,以柔和的目光注视我,“信者恒信。反之亦然。所以元承只需记得信你的人,便足够了。”
我心中一热,复问道,“即便因此被清流唾弃,被言官斥责,被史官归为阉党。仲威也不惧么?”
他朗声笑起来,笑罢正色道,“若与元承交好便是阉党,那么我王玥此生也都不愿再与清流为伍,不再加入任何朋党,专心做一个权宦的知己,为他所用。”
我至为震撼,一时却难以用言语来表达此际心绪,唯有在马上向他拱手以感念他如此情谊。
他一笑,伸手揽过我的肩头,似兄长一般抚了抚我的头,笑道,“走罢,你现下需要一壶好酒,一场大醉,忘却不快,明朝酒醒依然是好儿郎!”
晚间时分我们回至驿馆,他果然擎出两壶汾酒,置于桌上,“何以解忧,唯有此物。你的酒量早该练练,就从今次开始罢。”
我亦笑着应他,“仲威是一定要将我练成一个酒鬼才罢休。只是区区一壶而已,也算不上痛饮,不如将驿馆内所有的藏酒都搜刮来,不醉不归好了。”
他抚掌大笑起来,“元承这般豪气,为兄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随后他果真命人将驿馆内的酒尽数取来,足足盛了二十多壶。我适才不过随口玩笑,及至真见了这许多壶烈酒,心里不免也有些发怵,但话既已说出口,只好佯装镇定,且此时胸中确似有一股豪气激荡一般。
我与他斟了酒,举杯相邀且先干为敬。那汾酒果然是甘冽,因喝的猛了,好似有一股热浪从喉间滚滚流下,激荡在五脏六腑间,却没有丝毫不适,反倒令我品出了从未体会过的醇香芬芳。
一饮之后所带来的感官愉悦令我再度频繁的举起酒杯,到后来我甚至觉得酒杯太小,索性令阿升去取了碗来,用平日里我决计不可能用到的陶碗盛了酒,一碗碗的饮着。
一会功夫儿我便也喝下一壶汾酒,王玥见状亦示意我慢些饮,不禁笑道,“又不是和我赌酒,这里的酒也尽够你喝了,且慢些罢。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温雅文人,没成想也有做酒徒的天份。”
我脑中一闪而过文人这个词,仿佛一道阴云一般,我摆首将它驱散,微笑说,“文士亦多豪迈好酒者。五柳先生性嗜酒,叹家贫不能常得;欧阳修号醉翁,通篇醉翁亭记贯穿一股酒气;苏东坡把酒问明月圆缺;白乐天不仅好酒还擅酿。可见诗文佳句佐酒更生满口余香。”
“不错,苏子美以汉书佐酒也是一时佳话。且不论还有李太白,喝的天子呼来都不上船了,还敢要高力士为他脱靴。”他本来侃侃而谈,忽然说到此处停了下来,脸上略微有些歉意,却也没有明言。
我将两个碗中酒斟满,举起面前的这碗一仰而尽,对他真诚笑道,“仲威若当我是兄弟,就不要再这般小心。元承是宦臣的身份无需忌讳。如果连我自己都无法面对,那便和那些看不起我的人有什么区别?无论我是什么身份,身体是否残缺,我心中所想都是一样的。”
他神色一震,对我投以鼓励的笑容,随后也尽饮碗中酒。
这一夜,我们并没喝光所有的汾酒,大约不过喝了一半左右罢。我们从善饮的竹林七贤说到魏晋之风,再到李白的侠客情结,最后又论及古来圣贤者皆寂寞。
当然,也兑现了彼此不醉不归的承诺,迎来了一场意料之中的醺然酩酊。
次日清晨我醒来时,竟然没有想象中的头痛欲裂,好像昨日那些烈酒都已被我的意识和身体消化殆尽。我不免暗自笑叹,我原来亦有做酒鬼的天份。
我见阿升尚未起身,便自己打水盥洗,换了件未沾染酒气的衣衫,走出驿馆随意散步,呼吸些清新之气。
户外秋意颇盛,一夜霜霰露重,我仅着夹衣已微微感受到些寒意,想来京中也凉下来了罢。
我漫无目的想着,不免又回想起那道宫阙和宫中之人。此时一道阳光穿过山顶照射下来,置身其中顿时有了暖意。
我下意识的看着即将完全升起的旭日和那片溢彩流光。忽然想起某个黄昏时节,我也曾立于禁城中,夕阳下,静默的看着自己的影子,目送故人远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高谦之时。一刹那间,我回忆起当日他曾问我的问题:如果因为陛下的宠信让你横遭嫉恨和非议,甚至有天言官弹劾你,你怎么办?
而我随即也忆起了那日自己对他的回答:无辩以息谤,不争以止怨。
一阵秋风起,我伫立于萧萧落木下,开始思考为何自己会失了从前的那份淡然之心?为何会在言官故意要嘲讽激怒我之时,执意和他们据理力争?为何明知沈继因为顾全名声而对我近而远之,还要一探他心中对我的评价?
也许是我心中仍然放不下罢。长久以来,对于我真心仰慕的,那些文人士子,我是多么渴望得到他们的认同,哪怕只是相应的给我一些尊重也好。
可惜,我终于知道这于我,是不可得。
既然得不到,那便忘记之后释怀罢。我不想指摘他们是否太过偏激,太过固执,为什么一定要对我抱有偏见,毕竟人人都有自己立场和无奈……我想,我可以理解。
那一刻起,我重拾回了多年前自己对高谦说这番话时的心境,亦清楚在今后的岁月里,我该如何坦然平静的面对旁人的质疑和怪责。
当然,我亦记得陛下曾对我许下的承诺,也许有一天,我终于可以心无旁骛的在她身边,做一些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做回那个原本简单的,真实的周元承。
第八十六章 絮语黄昏后
天授八年春,陛下为其刚满百日的长女加封鲁国公主,赐命李蕴宜。
她显然更喜爱这个女儿,不知是否因为公主模样更肖似她的缘故。公主的性子也格外的活泼,哭声嘹亮而持久,就连在宫中服侍多年,见过历位皇室成员的老内侍都私下跟我感叹过,这位小主人也许会是李魏皇朝性格最顽强而激烈的女子。
这日我陪陛下在上林苑赏樱,太液池微波粼粼,微风吹皱一池春水,她神色怅然,静立于池边,对她最爱的菊樱好似也失去了欣赏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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