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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臣记 (篆文)


  良久,秦启方回首环视四周,示意众人安静,缓缓说道,“既然许兄不愿意告知,我们也不能强人所难。只可惜这道策论终成孤绝难题,再无人能解了。”说罢,已欲转身离去。
  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遗憾之意,令我觉得他是诚心来求解答,他感兴趣的也许只是未解的知识和未阅过的经典。
  想到此,我朗声说道,“秦公子请留步。恕在下冒昧,想替许先生回答你适才的问题。”
  众人此时已转过身来,都十分诧异的打量我,不多时,便已有人根据我穿着的公服判断出我的身份,继而有人开始互相低语,一些举子们闻言再抬首看我时,眼神已隐约透了些畏惧。
  秦启方也好似知晓我是谁,对我施礼道,“愿闻大人高论。”
  我亦向他还礼,环顾众人,道,“这道策论要求详述四位旷世大家的学理造诣,难点出在”私淑朱子者,或疑其出于老”这一句上。诸位不解此句应对照哪位先贤。在下说出一位,请诸位参考,世人称其为鲁斋先生的元人许衡。”
  我话音刚落,立即有人反驳,“怎么可能?元史载,许衡得朱子之书而尊信表章之。许氏一直只尊崇朱子学说,并一生致力于推广之。因为他的缘故,使得朱理“衣被四海,家藏而人道之。”这样的儒学大家,怎会被诟病贬损为,假意秉承朱子学说,实则行的是黄老之术?”
  我答道,“元世祖一朝,许衡与刘因并称北方理学两大家。刘因对许氏自请罢中书执政而就国子监祭酒一职,甚为不满,故作退斋记讥讽之,文中曾言,世有挟老子之术以往者,以一身之利害,节量天下之休戚,而终必至于误国而害民。而彼以孔孟之义,程朱之理自居,实乃以术欺世,以术自免。而这篇退斋记就收录在刘因的静修文集中,相信诸位查阅之后便既知晓,再看这道策论,答案也便一目了然。”
  我言罢,再观众举子表情,有面面相觑者,有恍然者,亦有迷惑不解者,更多的人则在默然沉思。须臾,秦启方越众而出,向我欠身道,“百多学子通场莫解之难题,幸得大人详述以解惑。大人高才令启方佩服。”
  “秦公子客气,在下不敢当。”我环顾四周,缓缓地道,“在下亦有几句话想对诸位说,诸位都是读书人,对于先贤所著经义,如不能细心推敲,仔细辨别,便难以知晓其真正见解,不能领略其思想便会无所依从,没有师崇。
  如这道策论题所提及四位大家,虽都治学于程朱,但每个人对其学理诠释又自不同。既然大师学者对于大家之言,尚有如此不同的理解,读书人就更应该仔细审辨,才能从中有所领悟,形成自己的观点。
  诸位诟病冯大人出题奇僻,却是没有领会他一番苦心。在下相信,冯大人的本意是欲体察诸位平日读书是否严谨而求甚解,亦希望诸位治学能够多问慎思而后明辨,最终使学问能精益求精,达到更高的境界。”
  秦启方似有所悟,垂目不语,片刻之后抬起头,双目湛湛的望着我,真诚言道,“大人良言,启方承教。”
  我含笑向他颌首。此时众举子都准备散去,忽见一个短衫小仆匆匆跑来,至秦启方面前躬身道,“公子,小的才刚从冯府处回来,听门房上的人说,冯大人,没了。

  第七十一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

  一语毕,众人皆惊骇。我亦瞠目,下意识的看向许子畏,他半倚着墙,神情中尽是怆然哀伤。
  举子们渐渐散去。我忙走上前扶住已有些摇摇欲坠的许子畏。他迷茫的看着我,仿佛许久才认出我一般,随后摆首长叹一声,缓缓道,“君子不知蝇有恶,小人安信玉无瑕。”
  我凝目无语,最后只得拍了他的肩膀,示意他回贡院房中再叙话。
  贡生的房间向来朴素,只提供最简单的摆设。见桌上放着已收拾好的行囊,我微诧异的问,“解元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他淡淡一笑,请我坐了,复又斟茶与我,“你也看见了,京城已无许某人立足之地,不回去又待如何?”
  我宽慰他道,“此去华亭任职,离苏州亦不远。解元归吴中,当忘却此间不快,放开胸怀。元承相信以解元之才,他日必有机会得朝廷重用。”
  他摆首,神情带着一丝傲然道,“昔日孟子辞齐卿之位归故里,齐王欲在国都中为孟子置宅,以万钟之禄养他的门徒。孟子拒绝说,既以道不行而去,则其义不可以复留,是我虽欲富,亦不为此也。许某虽不才,但亦想效仿前贤。既然朝廷陷我于不义,我也不欲再接受华亭主薄的官职。”
  我心中黯然,同时亦能理解他的伤怀和忧愤,遂颌首勉强的冲他笑了笑,“解元日后有什么打算?”
  “踏遍青山,放舟五湖。闲时写意,醉里看花。所谓世间乐土是吴中,黄金百万水西东。”他忽然又一声叹息,脸上现出一抹苦笑,“真的是富贵荣华莫强求,强求不成反成羞,这个道理我如今才明白,希望犹未晚矣。”
  他虽说的潇洒,但我早前便听闻他家资不厚,且尚有孀母需供养,日后仅靠卖字画为生怕是难以为继。心念微动,我含笑道,“不知解元此行可有带些佳作,能否赐予元承一副?”
  他微怔,随即从行囊中抽出几副卷轴,一一展开。内中有山水化作,亦有花鸟人物。他凝神片刻,指着其中一副白描淡彩仕女图道,“元承若不弃,我便将此画赠予你。”
  我定睛看去,画中是一位手执纨扇伫立于秋风中的美人,她衣袂飘飘,凝目远方,垂眉轻叹,仿佛有无限的怅然与悲伤。画面背景仅为坡石一隅,上有几棵疏竹,留白之多更显出画意萧瑟寂寥,而全画并无一处题字亦无落款。
  “元承猜猜看,这画中人是谁?”他微笑问我。
  我望向那柄纨扇,答他道,“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解元画的可是班婕妤?”
  他颌首,垂目轻笑,笑意却颇为苍凉。随后他行至书案前,提笔蘸墨,在画中左首题道: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昔班婕妤失宠于汉成帝,看到夏天曾与主人形影相随的团扇,到了凉秋时节则被弃置箱中,不禁感慨自己的命运亦和团扇相似,故作适才我所吟诵的团扇歌以感怀自伤。
  彼情彼景,正合了许子畏当下的心境。他虽放言潇洒快意,心中却实难放下郁郁不得志的孤愤。
  我含笑谢过,将画收好,并取了银钱付给他,他百般推辞只道将此画送与我,我自然不肯。最终在我的坚持下,他收下了银两,亦向我拱手辞别,准备即刻便南下返回姑苏。
  我提出要送他至通州渡口,他拒绝道,“不必麻烦了,我孤身上京,离去时亦无需人相送。他日若有缘,希望能与元承于吴中再相见。”他目光一暗,言下之意恐怕是今生都不会再踏足京城地了。
  我心中虽有万语千言,此时也只诚挚的化作一声,“解元珍重。”
  他微笑点首,转身大踏步而去。我静立于贡院街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
  尽管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亦曾数次遇到类似的情形,目睹一个又一个自己的朋友,敌人这样渐渐远去,淡出了我的生命,但许子畏有些狷介孤绝的身影却长久的令我无法忘怀。
  也许是因为在所有人中,他是被这个时代伤害最深,且最无辜的一个。
  “大人,前面就到家了。您不回去看看?”阿升知我闷闷不乐,絮絮道,“您几个月没见过白姑娘了,好歹去看看她。要不她下回儿见了我,又该抱怨我没把您一并带回去了。”
  “我知道您心里不痛快,何必以不开心的样子回去见陛下呢?去听听白姑娘说话儿,或者让她给您唱支曲子解闷儿,等您心情好些了咱们再回去。”他一壁觑着我脸色劝慰道。
  我感念他的好意,也知道自己确该去探望白玉,遂令其余人等先行回宫,由阿升陪着回到那所已许久未踏足过的宅子。
  门房和院中伺候的人皆只认得阿升,并不晓得我是谁。我无谓惊动众人,向阿升摆手示意他不必告知,一径向内院走去。
  白玉正在房中调弄她的琵琶,听见声音出来,看到是我,先是一滞,继而眼中流露出惊喜之色,脚步却停了下来,只半倚在门边微垂了眼帘,对我浅浅一笑。
  “大人今儿是出门办差路过,还是专门回来看看?”
  我尚未答话,阿升抢着说道,“既是路过,那便专门来看你了呗。”
  白玉一怔,好像若有所思般的品着阿升的话,半晌才慢慢的笑了出来。
  她住着东厢房,却一直把上房收拾整齐留给我回来住。我不便去她房中,就邀她一道在上房中坐了说话。
  “大人今儿不开心,你有什么能逗他一笑的好本事,快些使出来。”阿升自以为悄声地对她说着,我却听的分明。
  “那我给大人唱个曲子吧,或者讲笑话也行。哎呀,”她忽然皱眉叫道,“不巧的很,前儿和霓珍阁的掌柜说好了今日去取我定的簪子,若是这会儿不去,那个见钱眼开的主儿又该把我的东西卖给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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