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是欲加之罪!查抄的结果他们不信,就这么认定了梁明贪渎?他们倒是拿出证据来给我看看啊,又什么都说不出,只会罗织罪名。”她翻着那些弹劾梁明的折子,仍有愠色地道。
我冷静的劝道,“内臣的身份本就尴尬,且也没什么好形象。历古至今都为士绅和百姓歧视,凡事一经内臣之手,难免更遭世人抵触。其实我也很想停止内臣征税,改由地方官员自行征收,可他们如果肯配合的话又何用闹到今日这番田地。内臣出外,尚有官员可以监控弹劾其行为,可这些官商老爷们互相包庇扶助,他们的行为该由谁来监督呢?”
她听我这么说,有一丝不忍,轻声安慰道,“元承,很多人并不了解你,不免以己推人有失偏颇,我一直都想让世人看看,你究竟是怎样难能可贵的一个人……即便当世没有人知道,后世也一定会给你一个公允的评价。”
我低首,淡淡笑道,“很早以前,我就已对别人的评价释然了。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努力了便会有结果。何况,这不能全怪旁人,他们当然无从知晓我行为的初衷,我内心的想法,也不会有兴趣知道,他们看到的是结果。而这个结果,一目了然,我是一个与士绅官僚群体敌对的人,离间挑拨了君主与臣工们之间的关系,兜揽权利,排除异己。”
见她深深的凝眉看着我,眼中有忧伤,还有疼惜,我再对她和悦的笑道,“我从前说过,罪我者,不计其数。知我者,惟一人足以。现在,我还是这么想。而且,我已达成心愿,唯有感激。”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今古山无定据
陛下以雷霆之怒,革职一众湖广官员之后,矿税风波暂时在朝野间平息。但在内廷,却只是刚刚开始。
一日傍晚,陛下觉得有些头痛,便去东暖阁稍作休息,我则在西暖阁中继续批复当日奏疏。
殿外忽然传来公主的声音,一如往常,清冷中带着骄傲,“母亲在么?”她问殿外值守的人。
被告知陛下此刻不在西暖阁,她当即问,“周元承在里面?我要见他。”
内侍自不敢拦她,须臾她已进入暖阁中,而我亦已起身,对她躬身行礼。
“你果然又在批红,真不知母亲怎么想的,假手一个内臣,妄加干涉朝政大事。”她瞥着我说,并不想正视于我。
我想这句”内臣”应该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依她的性子,该唤我作奴才罢。
见我未答话,她质问道,“前日矿税闹得纷纷扬扬,最后竟是把那么多的湖广官员革职,可是你像母亲进的谗言?”
我欠身答,“陛下自有圣断,臣不敢妄言。”
她全然不信,轻蔑道,“周内相太谦虚了!如今我这个太女都成了摆设,你一个人乾坤独断,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我只问你,你令内臣四处收取矿税,这恶政要持续到哪一天?还是你当真要让天下都尽归宦官之手?”
我看着她满含怒意的面容,这年她已快十岁了,隐约已有几分少女的亭亭之姿,她长大了,那么也该清楚陛下施此政的良苦用心。于是我耐心向她陈述为何要征商税矿税,同时为何要尽量轻徭薄赋。
她皱着眉头听完,道,“那也应当交由地方官员征收,凭什么派些内臣去做此事,你敢说这不是出于你的私心?”
我再耐心解释,“若是天下官员能配合陛下此政令,又何须派遣内臣呢?内臣虽不才,但毕竟受制于宫规,受制于皇室,相较外臣更便于陛下管控。地方官员大多有经营产业,很多亦有矿权,再同当地商人相交,彼此分割利益,所以他们百般阻拦不愿朝廷征收此税。如果真让他们来征税,殿下认为,这些人会甘愿放弃自身利益而做到公正公允么?何况征税所得,一部分充为内帑,正该由内臣来做才更为合适。”
“内帑?哼,既如此,我明日就上折子给母亲,愿从己身做起,省俭用度。连带宫中花费一概能免则免!我看你还有什么道理?!”
我不知她为何极力反对陛下的这项政策,若只是因为我的缘故,那真是大可不必。
我看着她身上的蜀锦翠纹羽缎锦衣,含笑道,“那么请殿下先脱去身上华贵的衣物,这一身蜀锦,如今已是万金难求。”
她当即愣住,低头看了看衣衫,再抬首时切齿道,“你敢讽刺我?”
“不敢,”我欠身答,“臣只是想告诉殿下,很多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譬如由奢入俭。同样要维持一个庞大的帝国能够正常的运转,处处都是需要钱的。陛下行此政令是希望能为朝廷积攒足够的财力,日后留给殿下一个更为承平富足的国家。”
“钱钱钱,你满嘴里都是钱,亏你还是读过圣贤书的,简直是市侩!”她更加不屑的瞥着我,怒道,“巧言令色,枉读经典!”
她忽然自大袖中抽出一本册子,扬在手中道,“像你这样的伪君子,满口仁义礼智信,编些糊弄人的玩意儿,实则行的全是鸡鸣狗盗无耻的勾当,也配让我学你写的东西?”
她说着,将手中的册子高高扬起,踮起脚用力的朝我脸上砸来。我退后一步,那本书啪地一声落在我脚下,书页被甩的散开来,但我知道,那是我为她编写的帝鉴图册。
她一击未中,待要再上前,忽然听到陛下喝阻的声音,“够了,你成日找元承的麻烦,眼里还有没有我?”
公主一颤,匆忙回首,旋即行礼道,“母亲万安。”
“万安?哼,我以为你巴不得我不安呢。”她缓缓踱步,一面轻拂着太阳穴,“你吵得声音,我在东边都听见了。你刚才说的我也听清楚了,明日你递折子上来罢,我会按你的要求裁减你宫里用度。”
公主吃了一惊,蹙眉不语,大概也想不到什么说辞可以令陛下收回成命,半晌之后,她懊恼的略一欠身,道了声是。
“你若无事,便去罢。把你的书拾起来。那是我命人编的,无论编写的人是谁,都是奉了我的旨意。”她的目光冷冷扫过地下的书,停留在公主脸上。
公主扬着下巴,双目低垂,隐约可以看到她双唇在微微颤抖。我在心中叹息,她这般高傲的小姑娘如何能在我面前弯腰拾取一本,被她弃如敝履的书。
我俯身拾起那册书,无言的递至公主面前。她也没有多话,亦不看我,接过书匆匆一福,快步离去。
“元承,”她充满歉意地望着我,“为什么你承受的侮辱总是来自我的亲人,母亲,姐姐,丈夫,女儿……真抱歉啊……”
因为我享受了她的呵护和关爱,那些都是本不该由我来领受的情感,我不想她纠缠于这个问题,轻笑道,“你又言重了,公主不过发泄一下,何况你连人家宫中花费都克扣了,还不够让人气恼的么?”
她忍不住笑起来。我于是问她,“你好些了么?要我做些什么?”
“气都气好了,往后她再闯进来,你就让人去回我。算了,还是你寸步不离的和我在一起好些。”她挽着我的手坐下来。
我莞尔,一刹那间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我已经不是那个,只有十六岁,动辄惊慌失措的少年了。有你在,本来也没人敢把我怎么样,不必太紧张了。”
“是啊,十六岁……那时候的你真年轻啊。”她接着我的话,开始沉浸在悠远漫长的记忆里,“我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站在那副茂林远岫图下面,清瘦的少年模样,半垂着眼睛,我问到你的名字,你的睫毛就轻轻的颤了一下,然后回答我,明明是恭敬柔顺的,却偏又让人觉得有种不卑不亢的味道。后来,在建福宫里,你从偏殿走出来,苍白的脸,眼睛里都是绝望,站在那桐荫下面,那么的孤独悲伤……却不知道自己好像一幅画一样,清雅俊逸,我当时就想,怪不得李微朝看上了你。”
她轻轻的笑出来,回忆令她的双眸里充满了温情和眷恋,眼波荡漾,柔软的像春日太液池畔缠绵的柳丝,“那时候也未见得你多惊慌啊,我让你去攀诬李微朝,可你那么坚定的拒绝我,让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看上去温和驯良的人,骨子里有那么执拗的坚持。再后来,你更是胆大,敢向我提各种要求,也依旧敢拒绝我的命令……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吃你那一套。”
我捕捉着她眼中令我沉醉的温柔,轻声应道,“我不过是仗着,你一直都对我好。”
她听了一愣,好像细细思量品着这句话,怔怔地望着地上,隔了半晌才回过神,微笑颌首道,“是,我喜欢你,从很早以前就留心了,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
“原来你是,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我含笑道。
其实这话何尝不是说我,经年累月中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动心,连我自己也有些说不清。
天授十八年冬,远方忽然传来了故人的消息,楚国公秦启南病逝于荆州。这一年,他三十九岁。
陛下长久不语,于平静中流淌着她对于少年时代和某种情怀逝去的悲伤。
“关于秦启南的身后哀容,那些大臣们有什么说法?”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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