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麓山声望极高。每逢讲学之日,学堂内必是人满为患,座无虚席。一众学子对他推崇备至,名望比肩学监大人,犹有过之。”
每听他说一句那人的了不得,幼安眼中光华便更盛一分。仿佛理当如此,她亦与有荣焉。
得知他安好,她跟着松快下来。只是心里藏着一问。终究是女子,又是这样精贵的身份,面皮薄,开口的时候,格外艰难。
“润之哥哥可听说,周大人早前回京,代世子进宫请安时候,寻昭仪娘娘讨要过一双东珠。世子要这姑娘家的玩意儿,却是作何?”
幼安神情带着些闪烁,娇艳的脸庞强自镇静着,手心已是出了层细汗。她盼着能得个确切的信儿,便是坏消息,她虽必然心伤,也好过整日里胡思乱想,险些没将自个儿折腾得患了癔症。
说是坏消息,其实也不过更糟糕罢了。那人对任何女子都严守礼教,格外客套。据说国公府里近身伺候的婢子,但凡有生出非分之想,便是交由管事打杀作罢。他心狠至此,燕京多少贵女盼着有朝一日能进了国公府门墙。然则这许多年来,他漠然视之,像是一颗心,根本就捂不热的。
她能凭借幼时一段交情,跟在他身后这么些年,没惹来他厌烦,已是尤为难得。哪里还敢肖像他时常记挂她的好。出门在外,他若能片刻记起还有她这么个人,一直守在京里苦苦盼着他归来,于她已是莫大欢喜。
听出她话里忐忑焦虑,贺帧眼前忽然闪过一张净白稚嫩的脸庞。东珠一事,他事前并不知晓。可听幼安提及,当先蹦出的念头,竟是想起姜家那位姑娘。
幼安木着张脸,立时察觉他眼里惊疑,心痛难当。果然她猜得没错,那珠子,怕是明珠有主的……究竟何人,能叫他比顽石还冷硬的心肠,如此轻易便生出了动摇?自与他初识,时至今日,足足八年光景。八年之中,她守着与他相关的回忆,一分一厘都万分珍重。如此情意,竟不敌他离京一载不到,便生出了变故!
贺帧心里正掂量,那人待姜家七姑娘诸多不同,其中究竟几分真心。抑或是他故布迷局,利用姜家另有图谋。眼角不意瞥见幼安脸上惨然一片,贺帧心下一叹,执起酒壶,意态洒然,满饮一杯。
“你将他当了何人?他若有意外头****,何须等到离京之后?”
事情多有蹊跷,尤其那人提及小选一事。姜家姑娘进京备选,与他投效周太子,到底有何牵连?既是尚未捋清头绪,幼安这担忧,便是杞人忧天,暂且多虑了。
“可是那东珠……”虽则他所说句句在理,她心里到底不踏实,揪着东珠,咬定不放。
贺帧轻笑起来,将桌上摆放的一碟儿四格果脯,推至她跟前。“平日不是伶俐得很?怎就忘了一人。可记得上回公子丹央他向昭仪娘娘讨手钏那事儿?那回不也是拿了姑娘家玩意儿,转手便给了公子丹哄宠姬耍玩。前事摆在那儿,再有东珠,又有何稀罕?”
幼安原本凄楚的面色,这才稍有好转。只是眉宇间浓浓郁色,仍旧盘旋着,阴云不散。“之前也想过的,可不知为何,总觉这次不同寻常。连日里夜里做梦,也都是梦见不吉利的枯井、白幡、断崖边的老树。”越是描摹,心里越是害怕。两手揉着巾帕,背后出了身冷汗。
亲眼见她不过为着一对东珠,惊惶至此。他神情凝重,心头不免对姜家姑娘生出几分迁怒来。
“若你当真放心不下,容我改日寻公子丹打探一番,到时自当水落石出。”
得了他这话,她仿佛吃了定心丸,心里的大石沉沉落了地。连忙感激冲他道谢。
连翘送世子至月洞门外,回来时候,便见自家郡主盯着莲池怔怔出神。默然侍立在她身后,等了约莫两刻钟,偷偷抬眼瞅一瞅,这才发觉郡主仿佛老僧入定,美得不可方物的面庞上,全无松快的迹象。连翘一惊,顿时恍然,主子这是心事太沉,即便见了世子爷一面,一时半会儿也转不过弯来。
“郡主,您这会儿何不容自个儿缓一口气,改明儿世子爷给了您递了准话,再行思量不迟。”
幼安望着对岸的河堤,缓缓偏转过僵直的脖子。“不成,决不能就这么束手,干巴巴等着。那位明年便要行冠礼,大婚亦不远矣。若不早作筹谋,错过了,便是一辈子的憾事。此事自然要紧,更要紧,却是要求了父王到顾家提亲的……”
想到八王爷如今模凌两可,对几位公子明里暗里的争斗,作壁上观。不肯这般早,便与顾氏结下姻亲。幼安心底越发烦乱。再不甘愿,终是无可奈何,又添一桩心事。
第134章 白驹过隙
冬寒料峭,霜风刺骨。如今已是昭和六年冬。
山里冬日格外阴寒。玉漱斋中,各屋木格子窗棂都糊了厚厚的窗户纸。自入冬以来,除了支起一条细缝给屋里换换气,再难见到哪屋会洞开了槛窗,任那刀子似的冷风,没遮没拦往屋里灌的。
门廊下,春英吃力提着装木炭的圆桶,门外唤一声,便见绿芙掀起帘子让了她进去。两人各自搭一把手,抬了沉甸甸的木桶,搬到外间角落里放下。春英扶着后腰,站起身,噗嗤喘着粗气。
“这半桶炭火,该是够用了。不过再一日,两位爷便会接了小姐家去。回头又能见到八爷。府上总算和和美美,又能过个热热闹闹的年节。”
八爷姜冀,是太太去岁初夏,替姜大人诞下的幼子。姜家二房再添嫡子,姜大人中年得子,人逢喜事,走路都带风。太太更是欢喜得抹了泪。便是素来不苟言笑的姜二爷,昭和五年年节归家时,也是抱着幼弟,好一番稀罕。只七姑娘挨着太太静静坐着,不争不抢,一脸满足的笑。就是这副恬静的模样,最招八爷喜欢。一到了七姑娘怀里,六月大的孩童,咧着嘴,吐泡泡呵呵笑起来。
听春英这么一说,绿芙也想起虎头虎脑,带着瓜皮帽,十分讨人喜欢的八爷来。“小姐给八爷起了个‘团团’的小字,今次回去,要还这么叫,二爷准得黑脸。”
两个婢子在摆了炭盆,暖融融的外间低声说笑着,春英盯着内室门口悬着的靛青色碎花门帘,不禁有些感慨。
此番家去,翻年开了春,两位姑娘便得准备入京。女学这两年,除了姑姑管教严厉些,日子过得实在松快。不过姑娘与她们不同,不知为何,春英总觉得自家姑娘课业似比旁人更重些。夜里每每翻书至亥时三刻,比照幼时有二爷监管才肯读书,已是分外上进。
绿芙眼看春英盯着那厚重的棉布帘子出了神,胳膊肘碰碰她臂膀,忽而想起一事。“明日收拾行囊,咱们带来的还好,原样装了箱笼便是。可那位爷从京里给姑娘送来的这许多物件,倒是要如何拾掇?总不能也草草装了箱,路上若有个磕磕碰碰,过后可怎么交代?”
春英偏头想想,这事儿还真是险些疏忽了。“要不待会儿去寻二爷讨几个小匣子来,分门别类包裹好,垫些布头在里边儿,软和些,也好防颠簸。”
“用不着如此费事。世子给的物件,一样也不带走,就这么原样搁那儿。下山后,自有人进屋收拾。”
内室帘子一掀,七姑娘款步而出。松松挽了发髻,乌鸦鸦的黑发拢了搭在右肩,一身水红小袄,衬得人眉目如画,娟秀婉约。不过两年光景,身量已抽了条。胸前饱胀起来,纤侬有度,女儿家含苞待放的娇态,已微微露了头。因着成日里与几乎是书虫的殷姑娘走得近,素日读书又勤快,通身缭绕着一股馥郁的书香味儿。只静静站着,已如上好的暖玉,温温润润,不刺目,却一眼能瞧见内蕴的光华。
“小姐。”外间两人立时起身。女学这些年,规矩是越发像模像样。
七姑娘点一点头,唤春英替自个儿披上遮风的大氅。这件氅衣打眼瞧不出稀罕,只翻了面儿,才知道里边儿的名堂。不起眼的缎面底下,缝了一层紫貂的皮毛。
自她满十一生辰那日,舔着脸央他暂且替她收纳纱裙软履,那样招眼的物件,女学里人多眼杂,十分不便。自那以后,世子千里迢迢送来的物件,全是改头换面,内有乾坤的。
譬如内室门口悬着那幅曳地的碎花帷帐。瞧着再寻常不过,夹层里头却是一整块儿裘皮,两侧还铺了棉花,于是格外厚重。别说穿堂里的风吹不起来,便是进进出出,挑帘子也需使上三分力气。
还有那人每月必至的书函,除了周大人半年里来一回,会亲自送了信。别的时候,都是藏在给学监大人的文书里。其中有一份封火漆的私函,指名道姓,是国公府上公孙大人特意挑选了京中名士数篇策论,专供姜二爷翻阅,以应证学问。于是世子手书,几经周转,终于到了七姑娘手上。
这会儿她出门,便是去阆苑带回暂且搁那儿的信函。女学课业完结,麓山怕是再不会回来。此去需得带上世子的私信,回府过后也得寻个妥当的地儿,严严实实收起来。他信里那些个不加掩饰,坦坦荡荡的挂念,看时叫她心里甜滋滋,看过了,又格外提心吊胆。生怕私信泄了密,惹出滔天的风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