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大人既挑了如此场合承禀此事,莫非觉得那位所言非虚,有可信之处?”又一谋士出声相询,此人却是冷静许多,未曾跟着旁人,人云亦云了去。
贺帧拂袖起身,整理一番仪容,从容应对,负手而立。
“那位的意思,不久之后,他会亲送殿下您一份大礼,以示心诚。之于他投效一事,只需太子您应下一事即可。依微臣看来,公子玉枢虽狡诈若狐,然其允诺却是重若千斤,绝非儿戏,当可信得。”
周太子挺身端坐,两手搭在宝座扶手上,修长的手指微微握拳。半晌过后,一扫肃穆,畅快笑出声来,抚掌赞了三声“好”。
“爱卿且说来听听,孤倒是好奇得紧。能叫他所求,所为何事?”
索性绕过桌案,几步立在大殿中央。贺帧躬身向两侧同僚告了罪,“此事非同小可,还请殿下允微臣私下回禀。”
众人三三两两退出殿外,心头虽不痛快,奈何江阴侯世子乃殿下心腹重臣,也就无可奈何,只能作罢。摇着头,遗憾叹一口气。议事已毕,相邀同行往宫外行去。
两刻钟后,周太子凝目望着贺帧告退的身影,透过大开的殿门,望着门外长长的白玉石甬道,嘴里字斟句酌,反复琢磨那人用心。“昭和七年,小选……单就此事,便能应下孤的招揽?所图为何呢……”
同样怀着莫大疑惑的,却是跨出殿门,一步步走下石阶的江阴侯世子贺帧。
此番他执礼前去,那人不屑一顾,一口回绝,分明是不耐。之后他接到暗报,察觉行刺败露,亲赴探查,回来路上遇上大雨,于破庙暂且一避。一日启程,半路“碰巧”遇上国公府一行。彼时已怀疑事败与他脱不了干系,只是令他始料不及,却是在泥泞不砍的土埂道上,那人淡漠着一张脸,应下他早已不报念想的招揽。
想到那人与常人截然不同的行事,其城府之深,着实叫人难以揣测。
“小选么?”贺帧脚下疾行,衣袍招招,俊朗的脸上,一片肃然。若然他没记错,昭和七年小选,各地女学学生必得****入宫。如此,姜家那姑娘,必是囊括在内。
说不清为何,一念至此,他竟觉那张素净温和的面庞异常真切,仿佛在脑中留了印记。这还是除幼安外,独一个见他一见难忘的女子。非是为着她出挑的容貌,却是缘于她这么个人,竟叫他生出蠢蠢欲动,止不住深入探究的心思……
冥冥中似有所感,那人应下太子招揽,换取朱氏小选中诸多布置,不说他旁的是否另有所图。单只此事,为的,怕是那迄今为止,唯一能近得了他身的姜家七姑娘,一人而已!
赵国公府世子顾衍,何时肯为女子费心?相交经年,竟是越发看不明白……
第131章 秋意浓(1)
九月初五,恰逢立秋。常言道秋高气爽,正是暑威消退的时候。
翠屏山半山腰,石板砌成的栈道上,只见一男子身形昂藏,不疾不徐,雍容迈着步子。身后跟着个小小的身影,拎着鹅黄华美的裙裾,起初还兴奋得蹦蹦跳跳,走出不过几里路,已是落落踏踏,娇喘吁吁。
他也不伸手搀扶一把,只眼梢时刻留心她脚下。见她走得艰难,抬头遥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道,眼中隐隐带了抹算计。
“若然支撑不住,虎跃峡飞瀑也不是非看不可。山顶佛光亦不足为奇。你本不信佛,何来的可惜。”
她掏出绢帕,秀气抹一抹额头的汗水。小脸儿红扑扑,眼眸却格外明亮,微微恼怒瞪着眼前这人。世子是习武之人,根基远比她雄厚。这人自个儿从容洒然着,一派闲雅站着说风凉话。这哪里是好心劝慰,分明是惹她着恼。马车里那样好耐性与她描摹山里的好光景,只叫她听得心驰神往,这会儿好容易上了半山腰,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明知他拐着弯儿的激她,偏还不肯服输。小鼻子哼哼两下,气势汹汹,迈步越过了他。“谁说支撑不住,世子您甭小看了人。”一边儿深深吸气,一边儿絮叨着,像是给自个儿鼓劲。
“若非幼时爬花树,险些失了足,被二哥哥暴怒着惩治一番,之后被看管太严,如今身子骨也是千锤百炼的,当可更争气才对。”
他抬步护在她身后,眼中闪过丝讶然。小丫头文静的性子,幼时居然这样淘气?凉薄的唇不禁勾起,按她那说法,在自家院子里上蹿下跳,便是千锤百炼了?这姑娘给自己脸上贴金,倒是不遗余力。
他已然察觉,她在他跟前,似不肯被小瞧。不论读书或是其他,都不乐意他将她作了半大孩童看待。这样的心思,他岂会不懂?
他不是温情脉脉,好相与之人。可遇了她,往往容易软下心肠,多出几分怜爱来。
脚步跨得大一些,一步登上两级石阶,追上她步子,面不改色执起她小手。翻手将她握在手心,他目不斜视,只侧脸轮廓映着光,分外柔和。
“何以这般淘气?”
如今只他两人,便是被他在外头拉拉扯扯,她也能勉强适应得过来。春英与一干随扈被留在山下。世子登山,气派得很。整个儿翠屏山今儿算是封了山的。除了当地猎户走小道上山,寻常进山的路口,早被周大人带人给截断了。
他这样兴师动众,她奇怪自个儿心头除了偷着乐,好似颇有些“近墨者黑”,被他给带坏了,不觉仗势有何不妥。跟这人相处日久,对他骨子里倨傲,行事但凭喜好,越发习以为常。
这会儿再看世子面上一派清华,袖口底下却揉捏着她小手,拇指不规矩摩挲她手背,得寸进尺占她便宜。她偏头瞥他一眼,羞红着脸,无端就觉得:世子此刻真是道貌岸然……
手心被他挠得发痒,她缩一缩手,嘤嘤哼哼两声,软绵绵的调子,听进他耳朵,越发觉得有趣。
“那会儿爬树也不全是淘气。太太新给的纸鸢被风刮到枝桠上,棉线缠在上头取不下来。于是爬上去亲自给摘下来。”趁他留心她说话,她忽而挣脱他大手,掩饰着比划一番,“诺,都说是花树,只这般高,摔下来至多叫一声疼,不会真就有个三长两短。”说罢小手赶忙拎起裙裾,方才被他挠得手心痒痒,那感觉丝丝绕绕,不知为何,竟叫她想起“撩拨”这词儿……
看她有意挣脱他掌控,他眸子一眯,瞧她羞答答的模样,这才作罢。转眼望着头顶隐没在苍翠山林间,蜿蜒曲折的山路,神情中复又是惯来的老神在在,深谋诡算了。
不出一里路,七姑娘已走得异常吃力,头上步摇仿似摇摇欲坠。换了新鞋,走得久了,难免亏脚。加之她体力不支,这会儿真是软骨头似的,浑身乏力。
噗嗤喘着粗气儿,伸手勾一勾他袍角,仰着脑袋温声求他,“不成了,再走不动。您容我坐下歇口气儿可好?”
这丫头,硬撑着也不肯冲他撒娇。他眸子里隐着丝恼火,板着脸,微微颔首。“去那头,缓够了气再走。”
瞧他给她指了方山石,表面比四下里嶙峋的石头都要平整,足够两人歇息。想一想,扭捏着与他商量。“要不您也过去坐坐?”他给她挑了个好地儿,她便大方些,投桃报李。
既是她先开了口,他自然乐得与她亲近。扶了她坐下,顺势揽了她腰肢半倚在他臂弯。抬手替她拂一拂鬓发。山里幽静,身旁只得她温软馨甜的气息。忽而觉得,如此与她多坐上片刻,心下安宁,尤为满足。
静静靠着他,心里多了分踏实。绯红爬上脖子,她埋着脑袋,一声不吭。这人胸膛结实而开阔,半偎在他怀里,熏熏然,有种昏昏欲睡之感。正觉着舒服,却听这人忽而沉了语气,话里像是带了不悦。
“鞋不合脚?”这样幽静的地儿,他甫一出声,她便吓了一跳。顺着他目光看去,这才发觉,世子正盯着她裙摆下露出小半的绣鞋,神情大是不好。
赶忙把脚掌缩回去,总算明白这人为何突然冷脸。怕他迁怒于人,她赶忙拽着他衣袍,话里有些难为情。
“不是您想的那般。这双软履制得极好,大小很是服帖。”偷偷瞄他一眼,有些事儿她心里约莫能够猜到,却无法宣之于口。譬如,这人是如何得了她尺寸……之前就知晓他绝非君子,后来得了应证,方知他比她所想,更是行事不忌的。
“却是我生来不大会走路,新鞋上脚,总要磨合些时候。后来太太给想了法子,叫人隔了布头,用木槌轻轻捣鼓几下,揉得软和些,方能好些。”
听她如此说来,他神色不见转好,更加阴沉,“那日怎地不说?方才一路为何不吭声?”若非他偶然察觉她转动脚脖子,似有不妥,这丫头便打算一路这么将就下去?
她委屈得很,水汪汪的眸子,幽幽望进他眼睛。“您给的生辰礼,瞧着这般好,也不知经不经得起捣腾。弄坏了如何是好?再说了,路上要叫您知晓,好好的景致,您定是不让我再看,要赶了人回去。如何甘心?”
听她这口气,她还占理了!
被她气得没了脾气,许多话堵在胸口,最后化作带了丝胁迫意味的冷眼。俯下身,平摊开手掌,搁她跟前。看她一脸迷糊,他不耐道,“还不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