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吃惊了?世子在京都,那才是风头无匹。你若来日去了燕京,便知晓公子玉枢这名头,绝不是白叫的。”冉姑娘看出她眼底惊奇,指头勾勾她袖口,提醒她门外姑姑已好几次回头看来。
七姑娘“哦”一声端坐着。那人博学她是知晓,可要说到讲学……只扔一本书,这也算的么?
“世子样貌如何暂且不说,讲学也为人称道?”那人教导她时候,除了每日考校进度,旁的再没有作为。这般也能被邀请至官学,真是奇了。再加上他难得对人有耐性,实在叫她难以想象世子讲学的情形。
冉青愕然盯着她,如同她提了多么愚笨的问题。“您竟不知,世子在太学里讲过学的么?儒史经论,玄学诗赋,公子玉枢,无一不精的。世子的恩师,便是鸿儒王冲,早年亦受八王教诲。少年扬名,与大家论道时,常以见解精深,另辟蹊径而闻名。在太学那会儿,尤其受太学生尊崇。若是没记错,那时世子不过刚满了十三。”
七姑娘听她这么一说,心头沉甸甸的,隐隐生出个念头来。一直到了间苑,坐到那人身旁,也少见静得出奇。
屋里只她两人。她拿眼偷偷觑他,这人一派肃穆,眉眼生得实在是好,当得起女学里姑娘们夸赞。
她伏在他给匀出的一方角落里,只要她想,右手胳膊肘微微靠过去,便能触到他搁案上的手臂。两人同桌而坐,离得这样近,可真要论起身份来,却是天差地别。
默默翻过书页,屏息凝神,将脑子里胡思乱想通通赶出去。
半晌过后,他搁笔合上公文。侧身专注看她,眼中幽深带着丝探究。“今日因何不快?”
埋着的脑袋摇一摇,眼也不抬,一副看得入了神,切莫来扰她的架势。
他眯眼,探手过去托起她下巴。缓缓的,将人扭转过来,正好对上他沉静的眸子。“何故不快?”素来不多话之人,因着是她,再问一遍。
又被他钳制住。七姑娘无奈叹口气,想了想,好歹与他打个商量。
“世子您公事繁忙,无需日日盯着我读书。我也晓得考取女官这事儿,事关重大,顶顶要紧的,绝不敢懈怠。你何不借了我典籍,容我回去自个儿用功,必不会辜负您一番好意。”
听她一席话,甫一听情真意切,仔细一琢磨,大半是空话。遂沉了脸,不喜她敷衍。“把话说清楚。”
这话还要说清楚?揭破了多叫人难堪。七姑娘垂着眸子,许久不吭声。
她不说话,他便托着她下巴,耐性极好与她周旋。拇指从下领渐渐爬上去,眼看要到了唇角。这样带着深意的举动,惊得她再沉不住气,慌张之下,急急吐露了实情。
“您是否觉着我不是读书的料?才会在教导时候唯独对我,除了鼓舞,便是扔下书册,稍做考校,之后便再不理会。既没有释疑,也没有讲解。听说您在太学时候,很受太学生敬仰。总不能也如这般,只言片语都没有,指一本书就作罢的吧?您也甭觉得不好开口,尽人事听天命,便是当真考不上,也是我自个儿愚笨,与您半分不相干的。”
她懂事儿体谅人,按照自个儿的理解,话里头头是道。他托着她下巴的手,青筋蹦起,面上不动声色,眼底已是晦涩一片……
第1卷 第九十七章 小七再受罚
头一次被人罚站,撞到世子手上。
那人罕见发了火,竟动了真章。跟之前几回恫吓她不同,此番却是阴沉着脸,二话不说将她赶出门外。命她在抱厦底下静思己过,好好儿醒醒脑。
原本在教舍门口,见冉姑娘被姑姑罚了“立桩”,直挺挺站着,姑姑不叫停,根本没有歇气的时候。彼时她只觉异常辛苦,压根儿不愿尝试。可这会儿却羡慕起冉姑娘来。
头上顶着书,至少还能专心致志的站着。时刻顾及脑袋上的书本有没有歪斜,或是忽而滑下来,挨姑姑藤杖。
哪里像她,就这么干巴巴站着,无所事事,丢人丢到间苑里来。
七姑娘紧贴着廊下一人合抱的朱红梁柱,身子缩在后头,避开石阶下连着中庭的石板路。若是有人进了院子,也不会打眼就瞧见她,多少为自个儿留些体面。
偏着脑袋,伸脖子向东北角的水缸望去。世子还不如罚她到水缸旁,或是花架子底下都成。抱厦外,只两树低矮的芭蕉,碧绿的叶片稀疏阔大。一刻钟不到,她能通数上一遍。完了又寻不到事儿做,真是百无聊赖了。
晌午日头高悬在头顶,虽则廊下不当晒,可热气却是升腾着扑面而来,微微有些憋闷。这样热的天儿,将她撂外头,脑子只会越发愚钝。加之午后习惯了小憩,小手捂一捂嘴儿,打个呵欠,磕睡也跟着凑热闹。
七姑娘闹不明白,那人怎会动这样大的火气?倒是哪句话触怒了他?左思右想,觉着方才那话,句句属实,措辞也很婉转,不应该的呀……
许久没被这人甩脸色,冷不丁来这么一下,打得她措手不及。
顾衍凝着目色,将最后一本公文合上。撂了笔,揉揉眉心,支肘倚在书案上,目光透过支起的窗屉,遥遥落在廊下那抹娇小翠绿的身影上。
自来沉稳镇定之人,遇上她,也有失了分寸的时候。
“当真考不上……也与您半分不相干的。”但凡回想她这话,心头便极不舒坦。原本在她眼中,他竟是不相干之人。
她何时才会懂得,她能洞察他不为人知的一面,而他于她,何尝不是如此。
探手将她留下的通史拾起来,一页页翻过去,看她用娟秀小字做的释义,他眼中光华明灭,微微带几分讥消。那’ r 头花样不少,分明有过人之处,偏偏喜欢藏拙。
学殷宓手不释卷,掩人耳目?她可曾问过,殷宓能否只半月便默下通史上卷,连带下卷也记下十来页?
将通史倒扣着放回书案。目光落在身旁紧挨着,只一拳之隔摆放的交椅上。自那日她抬了交椅过来,他便再未命人搬回原处。其间用意,她可有用心体会?若然有丝毫领悟,今日便不会说出这等气人的话来。他既给她留下身旁位置,何人允她当先打了退堂鼓?!
起身向窗前行去,跨出两步,却见管旭自西宪房推门而出。脚下一顿,调转绕过隔间的锦屏,行至外间八宝阁前止住,负手侯着外间动静。
七姑娘只听右手边儿吱呀一声儿响,回头看去,却是醉心医书的管大人这点儿上出了门,心里懊恼着,脸上讪讪堆出个笑来。
今儿丢人的丑事是遮掩不住了,索性从抱柱后出来,拎着裙摆,隔着几步远已屈膝福了礼。
管旭一身藏青色直裰,摇着玉骨扇子,和善冲她拱手回礼。“七姑娘怎么正晌午一人在外?可是屋里坐久了,出来舒活筋骨?”
舒活筋骨她倒是想,最好能舒活回玉漱斋去。可世子说了,她得在抱厦底下待着,如此还提什么舒活筋骨,压根儿就施展不开。连庭院都不许去。
支吾半晌,侧身向后指一指,面上真是窘迫难堪。“不当心招惹了世子,被赶出门儿,思过呢。”声气儿又低又沉,一脸迷糊样,显然还没看破其中道理。
管旭怔愕着手上一顿,上下打量她,这回真是开了眼界了。“世子撵你出门?”
那位这是被七姑娘气得不轻?
“嗯。”别扭垂着脑袋,揪着腰间的穗子,低声补充道,“还叫在抱厦底下待着。”抬头望着他,期期艾艾,小脸上尽是懊丧。“世子动怒罚人也就罢了。可到底错在哪儿,却是只字不提的。倘若最后也想不明白,怎么办好?大人可知道,国公府有没有这样的前例?”
幸而来的是管大人。这位大人初次见面便待她和煦,许是行医的缘故,总是存了分善心。若然换了桃花眼的周大人,敢冲御刑监的头头讨主意,那是她自讨没趣儿,嫌命长了。好在近段时日那位像是被派了差事,已近一月没见着人影。
招手叫她到凭栏处坐下,管旭轻笑摆一摆手。能令那位这般将火气摆在明面上,近几年来,还真就只她一人。
七姑娘失望没了比照,心头往下坠,更烦闷了。
叫她将事情原委细说一通,管旭耐着性子,脸色越发古怪。背靠向围栏,不觉已喟然叹出了声。
这还真是,每日对着世子那张俊脸,又得那位多番照拂,如此还能无动于衷,七姑娘也是妙人。
京里如她这般年岁的女子,因着世子偷偷染了相思,不知几许。
那位若然不肯教她,岂会允她进了书房,更备下笔墨。连他提出给七姑娘一张单独的案几,那位也冷眼没应。分明是欢喜她,乐得与她亲近。
便是他听了七姑娘方才对世子一席话,心头也不是个滋味儿。更何况,还是当着那位跟前。难怪惹得那位大动肝火。
管旭暗自摇头,琢磨片刻,决心引导为上。
“姑娘觉着世子可会是非不分,无故苛责他人?”
七姑娘摇头,毫不迟疑,一语中的。“这倒不会,世子没那个闲情。”多少大事儿等着他处置,文王不是省油的灯,几大世家未必齐心。他在其中斡旋,可想而知并不容易。
管旭讶然,听七姑娘这口气,竟是难得的聪明人。相较寻常女子聪慧,尤有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