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在原地,目送她远去,低头瞅瞅描了扑蝶图的白瓷手炉,握在手心里颠了颠。这才抄手,将这女儿气甚浓的小玩意儿掩在袖口底下。通身一派雍容,风流雅致,举步登车而去。
**
“回了?”门房早往府里传了信儿,此时国公夫人一见诜哥儿,只抽空对七姑娘点头示意,满腹心思全放在许久未见的金孙身上。
屋里烧了炭盆,骤然从外边进来,诜哥儿许是被热醒了,揉揉眼睛,睁着乌溜溜的眼珠,迷迷糊糊,随七姑娘唤人。
“诜哥儿快叫祖母。”
“主母。”
“祖母。”
“主母。”
小娃娃口齿含糊,咬字儿不准。饶是如此,依旧得了国公夫人欣喜若狂的连声夸奖。
“哎哟,都会唤人了,这机灵劲儿。”眼见许氏要从炕上起身,七姑娘赶忙上前,替诜哥儿剥了最外头的一层夹袄,将他放在暖炕上,由得祖孙两个嘻嘻哈哈的亲热。
关夫人在一旁笑看着,不时问候两句,又叫七姑娘坐过去,一块儿拿主意,今儿晚膳添哪些菜好。
“多做份清蒸茄,白菜芋头,干煸豆角,都是世爱吃的菜。”
七姑娘琢磨片刻,为难道,“世这一进宫,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府,王上留不留饭的。要不便依阿姊,这菜先吩咐厨房做着,若是世回得迟,菜凉了不受用,倒不如妾身亲自下厨就着那炖好的老参汤,给世下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船上这些日,早听世说要换换胃口。”
关夫人扬眉,笑言打趣她,“你倒是有心。”
许氏也难得抬头正眼瞧了瞧七姑娘。这一眼,看得七姑娘耳根都红了。
在船上只他与她两个主,说话也就随意了些。如今这么不经意的一开口,倒像是她与他多恩爱黏糊似的,还当他母亲跟前,确有几分难为情了。
诜哥儿在一旁瞅瞅这个,再瞧瞧那个,总算发觉屋里少了一人。这些时日,****陪他耍玩那人,哪儿去了?
“爹爹?”小娃娃盘腿儿坐在,仰起胖乎乎的脸蛋儿,虎头虎脑问他娘亲。
国公夫人更是欢喜,将他抱腿上坐着,亲亲他面颊。
“瞧瞧,瞧瞧,这还晓得说的是哪个。”
下首侧夫人曹氏应声附和,陈氏只矜持牵起个笑,寻空向七姑娘递去个和善的眼神。
赵国公带着顾爷进门那会儿,便见满堂和乐融融,尤其见得诜哥儿高高撅着屁股,被许氏逗得在炕上爬来爬去追鞠丸,国公大人威严方正的脸上,不觉便柔和几分。
人都说隔代亲,隔代亲,国公大人对着好容易盼来的嫡长孙,比那不服管教的嫡,可是慈祥得多。
七姑娘规规矩矩,随众人起身福礼。顺带瞄了眼赵国公身后,越发显出福相,连裘衣都快遮不住肚腩的顾爷。
这位顾爷因常年在族中担了要职,油水多,且无需像那人一般,时刻肩负整个一族的前程,自然吃得香、睡得好,上头还有赵国公护着,日过得逍又自在。在外还能仰仗那人的鼻息,多的是人拉拢巴结,于是这身形也跟他那脸面一般,越发的见风长。
“他人可是去了宫中?”
七姑娘不妨国公大人甫一落座便是询问那人的去向,赶忙正色应“是。”
赵国公轻哼一声,想起当日家中几封接连催他回京的密函,竟是被他轻描淡写“儿省得”,言两语敷衍了事,继而带着世妃与大又避去了江南。赵国公心里这口气便不顺。
好在国公大人为人刚正,颇有风,因熟知那人脾气,倒未因此迁怒七姑娘。
直到屋里的更漏指向酉时过半,赵国公放下茶盏,命人摆饭。
许氏斜他一眼,对赵国公如此准时叫人摆饭,也不多等世片刻,有些个不满。只到底还记着自个儿身份,没吭声,转头对着诜哥儿,才又恢复了和蔼可亲。
**
甘泉殿内,怀王并未让来人久等,径直宣他入殿。
君臣两个寒暄了几句场面话,彼此皆心知肚明,出巡不过是暗中布防,威慑朱家的幌,这趟差事无需回禀,早已尘埃落定,圆满得很。
“爱卿这趟办差辛苦了。”怀王赐座,绝口不提秦王进献一事,仿佛压根儿没听刘高承禀。
怀王不提,等的便是他开口。
果然,他一提秦王,怀王便大嘉赞赏,还忆起公丹尚未离京就藩时,兄弟几个聚在一起吃酒的旧事。便是连险些谋逆,被先王流放的公成,怀王也丝毫没有避讳。
座下那人洗耳恭听,微敛的双眸,微微闪了闪。心知怀王如此,必不会无的放失,今日提起公成,怕是别有深意。
遂静下心来,十足耐心,静观其变。
案上的酒盏他碰也没碰,只偶尔吃一口热茶,手抚在膝上,掌心触着她专程叮嘱也备上的毛毯,心口有刹那温软。
第四一零章 他掌下黑幕,她一无所觉
“顾爱卿看公昶如何?”
怀王打够官腔,渐入正题。
“殿下自是勤好问,忠厚仁德。”他避重就轻,只夸公昶在姜昭仪教养下,勤于课业,为人敦厚。绝口不提公昶庸碌。
怀王脸上笑意不减,只隐在深处的眸色暗了暗。
“既如此,孤有意令他拜在爱卿门下,就不知顾爱卿意下如何?”
若非侯英顶着丢脑袋的风险,豁出性命给他透了个底,后宫缘何迟迟不见开枝散叶,怀王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当年那场夺嫡之争,他以为殇的是两个公,已是心痛至。哪里知晓,侯英一番肺腑之言,如同一盆冰水,浇了他个透心凉,整个人如遭雷击。
虽则侯英泣而担保,必当苦心孤诣,为他分忧,俨然一副几乎就要以死明志之相。然而怀王也知晓,当年被先王圈禁宫中,不慎着了旁人暗算,以致身大伤根本。这肾水不足,精气难养的病根,便是那时候种下,难以调养。
起初几年,宫中还能听到哪个妃嫔诊出喜脉。可惜却是,都因这样或那样上不得台面的缘由,竟只留下两个低位妃嫔所出的小帝姬。怀王虽也震怒,严厉惩治了一批被抓住把柄,犯事儿的宫婢。奈何到底是后宫,盘根纠结,这查来查去,竟没几个手上是干净的。
所谓法不责众,且前朝又是如此紧迫情势,氏族势大,在朱家没没落前,怀王算得一忍再忍。
正因开头几年宫中还能不时传出个喜信,怀王从未往别处猜疑。待得日一天天过去,这后宫除了进新人那会儿,勉强还有个热闹的时候。余下的日,竟是一年比一年冷清。整一年,医局也未必能诊出个喜脉来,弄得人人噤若寒蝉,越发讳莫如深了。
正因察觉嗣上似有不妥,怀王方急急提拔侯英,又对庄容华“不慎”小产,落了男胎这事儿,龙颜大怒。之后更是再未迈进她寝宫一步,更何论温柔探看。
如此,眼下怀王再是不满意公昶,迫于嗣单薄,不得不以策万全,提早为公昶铺。这般,方才将主意打到座下那人头上。
“臣何德何能,实不敢担此重任。”那人随即起身,面上似有惶恐,快速绕过席案,当堂拜下。
望着底下两手贴地,深深跪倒之人,怀王目光凝在他安安静静,弯曲的脊梁上。只觉这人即便是摧眉折腰,依旧令人爱恨交织。
就这般晾了他许久,任他如斯孤零零跪在地上。
这一刻,怀王仿佛忘了:这天寒地冻的,底下那人本就带着陈年腿疾,不良于行。实在经不起长久行大礼。
刘高守在门外,偷眼瞄了眼殿内情形,一时吓得心肝一颤。偷偷咽一口唾沫,悄然缩回脖,眼睛只盯着脚尖,一动不动了。
好半晌,殿内才又起了动静。
“爱卿也不必过于自谦,遍观朝野,也就顾卿家最令孤放得下心来,可堪托付。”怀王语气平缓,口气虽不重,却也带着不可违逆的强硬。
说完也不等他再多推辞,怀王自御座而起,一步步,拾阶而下。
枣红绣龙纹重台履,山岳般,稳稳停在他面前。
仿佛如何看重他,竟微微屈身,探手将他扶起。只落在他耳边的低语,却令顾衍不可抑制,心上一凛。
“爱卿可知,武官当中,孤为何偏偏瞧中了你?”怀王托着他手肘,目光却盯着洞开的殿门外,黑黢黢,无边无际的夜色。
“爱卿昔年对先王发下的誓言,如今可还记得?若记得,你便当孤除你外,再无旁人,能令孤安心使得。”
这却是直言给他提个醒。半是敲打,半是告诫。
当日王囚禁,欲行改立公成为正统。此事被他所阻,王病中召见彼时已被软禁宫中,不得与外间互通有无的他,欲拿他了问罪。末了,生生打折他一条腿,险些要他性命。
当此时,他曾掷地有声发下誓言,“这天下,终归是司马家的天下。”
这话,如今他是否谨记?
这话背后的含义却是,他若记得这天下终究还是姓司马的,公昶便安心交由他教导。如若不然……朱家已是日薄西山,顾氏是否要步了朱家的后尘,只在他一念之间。
**
西山居里,七姑娘对镜梳妆,心不在焉,通着披散的发丝。再瞅瞅更漏,不知不觉,已过了戌时。那人进宫已足有逾一个半时辰,怎地这般晚还迟迟不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