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性虽绵软,本心却自有一股骄傲。她的骄傲不同幼安,幼安是将心底那份倨傲,尽数用作争强好胜,与人争斗。而她……他胸口霎时柔软。与其说她骄傲,不若说她固执的,护持亲近之人。
当初为姜家,她委曲求全,被他使计留在身边。起初虽心有怨愤,对他却算得言听计从。彼时她憋屈忍耐,为的是家人。而今她撵他出产房,很是可怜,孤零零受着生产之痛。顾忌的,无非是不愿落了他堂堂丈夫的脸面。说到底,时人对女生产,多血光之说,多有避讳。
他抬手抚上窗棂,窗纸上透出昏黄氤氲的光来,照得他神色也渐渐柔缓。
“阿瑗,”他轻唤。语调醇和而平缓。像是怕惊了她,小意温存,暗藏几分抚慰的鼓舞。
“阿瑗莫慌。你我之孩儿,必定生而有福泽。阿瑗只需安心生产,听医侍指引,只待时候到了,一鼓作气。你既不欢喜我进屋,我便守在此处陪你。”
她正疼得龇牙咧嘴,迷糊间,骤然听他这话,不禁转头看去,果然见得他半个身影立在窗前。身形挺拔,刚直伟岸。
她心头忽而一热,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去,不难猜出他此举用意。
虽则是隔窗相望,槛窗上只映出他一道黝黑的身影,连面容都瞧不见。可正如他所说,他时时刻刻都在她举目可及之处。只要她抬头,他总是在的。
他以他的方式,尊重她,亦与她分担。
想到外间此刻还在飘雪,她仿佛能想象他立在廊下,夜风掀起他袍角,而他言出必践,半步未离。
如是这般,府外的更鼓,不觉已敲过几回。
天边夜色渐消,微光朦胧,食肆台阶处,终于传来咚咚的疾步声。
“侯爷,那厢已传来喜信,国公府迎来弄璋之喜。”
凭栏背对那人,背脊微僵。顷刻,又似松了一口气。神思还半陷在沉重的往事中,恍惚哀痛。伸手倒茶,茶盏递到嘴边,这才发觉,竟是枯立了一宿,茶汤早已浸凉。
那人自嘲一笑,原封不动,一口茶没吃,很是平静将茶碗放回去。
先前他忧心,那人心存芥蒂。倘若她一个不好,年节他借机送去的贺礼,那两株参王,那人会否弃之不用。
如今想来,那人待她,何曾比他差了。
凡事关乎她,那人最是小气,何尝又不是最最宽容?
贺帧握拳掩在嘴角,清咳两声。心头大石落定,如今,也到了归去之时。
心愿已了,去如来时,除驾车的老仆与随行侍从,再无人得知他今夜行踪。
大年初四,一大清早,世妃姜氏为赵国公世诞下大,消息已传遍京畿,便是后宫也很快得了信儿。
左相府邸,自得了姜氏临产的消息,温良亦是一宿没睡。点上油灯,和衣看了整晚的策论。
刚从侍人口中获悉世喜得长,温良长叹一声,目光幽远,望着园中即将抽芽的枝桠,久久无言。
天下势,亦讲究气运。如今那位事事如意,隐有扶摇之相。此消彼长之下,朱家,祸患之深,已然危急!
奈何他先前主张速速拿下公义,六爷虽听进去,可到了左相跟前,却被相爷厉声痛斥驳回。且骂他温良何来泼天的胆,正值相府被怀王猜忌之时,竟主动往枪口上撞,是愚钝,徒有其名,不堪大用。
温良苦笑。若非当时六爷力保,如今,他怕是要被相爷打出府去。连这最后的一瓦一砖,可供遮风避雨之处也丢了。
经此一事,朱家六爷为保府上大权不失,只劝他稍安勿躁,不妨多等些时候再议不迟。
温良又哪里不明白,只要这相府一日是左相做主,纵使他温良满腹经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奈何,奈何!
唇边苦笑更深。常言道,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想他温良聪明一世,何时料到,他也有为保命,另谋出的时候。
朱家已然不做想。国公府那位,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这时候再想抽身请罪,怕是万无可能。
唯独一线生机……温良虚眼,凝视着昨儿夜里被雪压了的枝桠,只见枝头星星点点,几簇新绿。若有所思。
倘若朱家得来的消息不出纰漏,那位每逢大年初一,必定进山到庙里敬一柱头香。这规矩,打那位八岁起,再无改动。便是偶尔有事脱不开身,不能亲临,那位也会遣近臣代他行事。
如此观之……温良屈指一弹,将廊下矮枝上的落雪弹去。眸中倏然划过抹深思——
此事上头,是否事有可为?
第三八四章 父爱如山,有子顾崇
七姑娘在小月里头,大诜哥儿养在东苑的时候,不比西山居里少。 国公夫人疼爱诜哥儿如命,小小的孩童刚满一月,每日必由陶妈妈抱着,一早一晚,往上房去得勤快。倘若遇上外头刮风下雨,也无需陶妈妈抱诜哥儿出门,许氏已亲自乘了轿辇过来。看好了嫡孙,这才讲礼,顺带过问两句世妃身是否安好。
相比怀胎十月,七姑娘觉着自个儿在国公夫人跟前,又失了宠。国公府嫡长孙瓜熟蒂落,她也就剩下偶尔沾一沾诜哥儿的光。国公夫人忙着稀罕小孙孙,眼珠尽黏在白白嫩嫩的胖娃娃身上。除了每日例行问话,“诜哥儿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旁的,老人家没暇搭理她。
一****冲那人撒娇,小指头勾勾他袖袍,眼梢瞄向东苑,呢喃道,“别家都是母凭贵,怎地到了妾身这儿,反又受母亲冷落?”
那人大笑,略一俯身,抬臂将她揽在身前。捏捏她因着有孕,尚未消减下去的圆润脸颊,直白给她出主意,“别处受了冷落,房里补回来就是。”
怎么个补法?那人趁她出月,身大好,一“补”到底,没完没了。不像是补偿她,更像是补偿他自个儿多日来的恪守自律。
“用了药膳不曾?”正兀自羞恼念他,那人已踱步进屋,自个儿动手解了披风,剑眉轻挑,隐有监管之意。
她嘴角牵起来,拢一拢外袍,趿了鞋下地。一头迎上去,一头乖巧应是。
“午睡前用了的。怎的今日回得这般早?去了母亲那边请安了没有?”
他接过春英递来的热巾,净了脸,又仔细擦过手。举手抬足,从容尔雅,无不令人赏心悦目。
“也就今日政事完得早。明后两日,王上欲召众人议事,多半会留在宫中用饭。阿瑗顾好自个儿,莫要久等。母亲那处,过会儿与你同去。”
“哦。”她闷闷答一声。听他说明个儿回不来陪她用饭,稍许失落。然则头等大事,还是眼风唰唰瞥向他右腿,一本正经叮嘱,“如此,将软枕带上。若是宫里议事久,也免得您端坐久了,腰身酸胀。”
他在外,惯来是一半时候缓步慢行,一半时候靠推椅代步。尤其宫中,细节处,这人做得滴水不漏。正因如此,他之腿疾,怀王也就格外宽宏。
两人挨坐着,她伺候他用了一筷刚送来还热腾腾的蒸糕。他本不嗜甜,她睁着秋水潋滟的眸,俏生生递到嘴边。他稍顿,终是张嘴。
“特意吩咐了冬藤制的时候,少加饴糖。”他的口味,她岂会不知。
他面上不动声色,嘴里自顾吞咽,却捉了她拿筷的小手。撤去竹筷,将她五指平摊,放在手心。
赏完片刻,神态专注慵懒。
“大指尖似你。指甲饱满圆融,粉嫩可爱。月牙如弓,可见肝胆上好。”
他以这般严肃之姿,吐出这样一句话来。她一怔,哪里听不出他话里隐隐的温存。这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从来都特别。她心间一颤,睫毛扑闪两下,难为情的,偷偷往外抽手。
自得了小儿,他在府上,并未如她想象般,对诜哥儿显出过分的溺爱与偏宠。若非她有一回半夜里醒来,被春雷吓醒,绝不会知晓,他独自起身,披着外袍到旁屋,只为看一眼小儿睡得是否安稳。
其实旁屋里,几时会少了婢仆妇?且诜哥儿生来是个好性情的,似睡不饱足,鲜少哭闹。吃够了奶水,小家伙闷头便睡,雷打不动。
那一刻她见他如此,撑起身来偷觑半晌。竖起耳朵窥听他渐近的脚步声,赶在他折返之前,悄然躺回去,假作不知。
心里满满的,温暖而甜蜜。眼角有些湿润,感动于他深沉而内敛的慈爱,不张扬,却真实动人。
恰如今日,一句话简简单单,言两语。以小看大,便知他对诜哥儿的用心。眉眼手脚,他都细细看过。
这时候,家中丈夫肯放下身段,抱孩童的都少。至少在她记忆当中,姜大人虽疼爱她,也仅限于慈爱相对,平日里不少她吃穿,比旁的姐妹,更多两句夸奖。
如他这般,忙之中,也会抽空回来,耐着性,拥她立在一旁观摩陶妈妈给诜哥儿洗澡换衣裳,已是难得。
他少年得志,位高权重,早习惯当人前肃穆威仪。可当诜哥儿在浴桶里淘气起来,小胳膊小腿儿,扑哧扑哧蹬着水花,他也会伸手过去,将一指放在诜哥儿手心,由他牢牢握住。这时候小家伙会格外听话,仿佛能分辨出他的气息,乖乖停下来,不哭不闹,扭头看他。
父两人,一个深沉少话,一个浑不知事。画面却格外温馨。
她看着看着,自个儿都未察觉,已是半倚在他臂弯,唇角带着满足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