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关夫人见机不对,急忙请了世子救人。这顿打,四姑娘绝难逃得过去。便是如此,依旧没能熄了国公大人的火气。
嫁娶大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周虽世风开化,尤其在北地,世家娇娇们若有如意郎君,街上可投帕示好,歌咏情诗。可若不‘欲’国人轻贱,正经结亲,还需讲究三媒六聘,两家互换婚书。
国公府上,早前已传出世子被八王府退亲,抢亲另娶之事。如今再闹出四姑娘心慕江‘阴’侯,非君不嫁,似有寻死之志这等荒唐事。国公大人如何能不气?
同为嫡出一脉,兄妹两个,竟无一省心。国公大人这火气,自然而然,便撒到不会教养子‘女’的许氏身上。
许氏心挂四姑娘还来不及,又被赵国公一顿数落,这心里的滋味儿,自不用提。不由暗自悔恨,那日便不该带顾臻进宫,让她与江‘阴’侯说上话。
最可恶,她好好一个闺‘女’,论出身,顾臻乃国公府嫡出贵‘女’;论品貌,四姑娘比京中闺秀,哪个也不差!怎就配不得区区一个侯爷?竟这样被人嫌弃。
国公夫人眼中,不说此事往后绝无可能,便只想一想,也是贺家高攀顾氏才对!
经此一事,自来不耐烦与人争斗,且惯来心里与赵国公赌了口气的许氏,竟被气得病倒了。
如此一来,府内后宅‘乱’作一团。除西山居里,七姑娘照样好吃好睡,安心养胎,国公夫人与四姑娘两处院子,各房‘女’眷,都得每日分开探望。
七姑娘原本也是要跟了去的,可陶妈妈亲自过来传话,说是夫人晓得她一番心意,严令她不许登‘门’,怕过了病气。
如此,东苑去不成了,便想着求那人陪她到四姑娘屋里坐坐,好歹宽慰宽慰人。哪知那人轻哼一声,揽了她肩头,无比平静道,“待她自个儿反省,你莫去添‘乱’。母亲因她一病不起,更被父亲怪责。倒要看她任‘性’到几时。”
顾大人一席话,显是将那日在顾臻院子里,因拦了赵国公请家法,令得国公大人怒极之下,不禁回想起他当年违抗族令,设计王府退亲。旧事重提,自是迁怒不轻。
训他不说,便是七姑娘也没能讨得了好。当他面前,直言训斥世子妃与顾臻素来亲近,却不知劝导一二,白担了世子妃头衔。
赵国公这是久居高位,但凡府上出事,当先想到便是分而论罪。别说许氏,便是陈夫人跟与此时毫不相干的曹夫人,也跟着受了连累。身为家主,国公大人除对嫡出且颇有才干的世子另眼相看,待‘女’眷,便如世间大多丈夫,多多少少,带了分轻鄙。说训就训,自家府上,大‘门’一关,哪管众人颜面。
七姑娘不知自个儿被国公大人,一视同仁给迁怒了去。得闲便在摆了炭盆,暖烘烘的屋子里习字作画,给那人做衣裳。待得几日后,消息传进耳朵,七姑娘这才知晓,自个儿随了几位夫人,同样挨了训。
七姑娘抚着肚子,暗道一声侥幸。她倒不是怕国公大人发火儿,再说了,这火气也不是冲她一人撒。她顶多算是被殃及的池鱼。几句重话,便当恭恭敬敬,听了长辈训话。幼时在老宅,比这更难听的话,她也没少听。也没见她何时与姜老太太顶嘴。人生在世,得懂得装糊涂。事事较真儿,岂不累死?
她倒是心宽体胖,奈何那人心里一清二楚,真个儿护短。她是他一手教养之人,他训得,旁人训了,他听了心里很难得了痛快。于是这笔账,自然便记到四姑娘头上。
如此才有了之后足足一月,他下令顾臻禁足,静思己过。
待得一月期满,七姑娘再次见了四姑娘的面儿,只觉眼前人,就跟晒干的萝卜丝儿似的,不止整个人瘦了一圈,便是原本白里透红的好面‘色’,如今也是蜡黄晦暗,毫无光彩。
四姑娘经此打击,伤痛之余,更多却是羞惭。只因她一己‘私’心,竟闹得家无宁日,更害得母亲卧病在‘床’,实为不孝。
“嫂嫂,他说不可耽误我。我知他心里有人,可郡主走了快四年了,莫非他还要固执的守着这份心意,一世也放不下么?”顾臻掩面大哭,悲戚的模样,令七姑娘也不禁动容。
这样一夕之间迸发出的炽烈情感,她两世都不曾体会过。她与那人,更像是涓涓细流,水到渠成。他包容她的犹豫不决,体谅她的猜忌疑心,更引导她如何‘交’付关怀与信任。她有太多的生涩与不成熟,而他硬软兼施,是她情路上最好的导师。
见过四姑娘如此率真而又撕心裂肺的痛楚,她该感‘激’他,感‘激’他即便当初对她心怀不轨,却耐着‘性’子,徐徐‘诱’导。对她温柔以待,包容而爱护。
自那日四姑娘在她屋里痛痛快快哭过一回,之后再没见她抹过泪。偶尔过来,也是婷婷静静坐着,东拉西扯,决口不提贺府半个字。四姑娘到底是懂事,不比姜冉,已教不回来。
燚哥儿在的时候,不时冒出几句童言稚语,逗得关夫人与七姑娘捧腹大笑。每每这时候,四姑娘也跟着笑,只这笑落在七姑娘眼里,莫名就觉着空落落的,仿佛带着些刻意压抑的牵强附会。
可谁也不能揭穿。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江‘阴’侯待顾臻,明面是一口回绝,丝毫不留情面。可七姑娘觉得,侯爷这般,必有他的苦心。
这是不同于那人的另一种温和。温和的不是话语,而是人心。既然不爱,半分不予侥幸,何尝不是莫大的怜惜。
求而不得苦,比求而不得更苦的是,陷在其中不可自拔。或许四姑娘也是明白的,故而嘉和四年元月,由国公夫人做主,为她定下京中太仆大人家的长子。得闻此事,四姑娘含笑点头,多的话一句也没问,毫不迟疑,当即应下。贺帧回绝四姑娘情意,在大周朝,除了四姑娘的原因,不掺半点儿利益‘私’心,不可谓不难得。
第三八零章 画中谜题
已是压抑过的咳嗽声响在屋里,贺帧握拳稍掩,垂眸静待老侯爷训话。
“侯府眼下已是如此境况。为父误你,王上虽重用吾儿,到底因前事心有芥蒂。贺氏一族,除你外,竟无一人能在朝中入主显要之职。”
前江阴侯两鬓斑白,望着堂下因哮症拖累,自入冬以来总是面色不佳的嫡子,目色复杂而疲惫。
若非此子,侯府已亡。同样因他,原本被先王视作心腹的江阴侯府,于怀王治下,再无锦绣前程可言。
此间因果,辩不明白,更怨不得他。
谁又能料到,先王一生谋划,末了,竟坏在顾家小子手上。
老侯爷暗自叹息,挥手招人再添炭盆,就近摆在贺帧脚边。朝堂之事,他已无力插手。只他这嫡子的亲事,却是再耽搁不起。
“外间事,你与世子如何计较,只记得莫要忘本就是。然祖宗香火,却不由你任性妄为。你母亲去得早,此事,便由为父替你做主。此三家贵女,你且好生看看,更中意哪家。”
将早录好门第的册子递到他手中,老侯爷话到此处,已透出几分不容违逆的威严。
贺帧闻言翻开册子,如此前几次,对结亲一事,兴致缺缺。眼波极快自右向左瞥过,显是不怎么上心。
只平淡的目光在中间那列略过,忽而一顿,见“覃府”二字,眸中倏然一凛。
是她!前世本是他发妻的女子。
指尖在“覃”字上面轻抚描摹,贺帧目中散漫,顷刻间便淡了去。懒懒向后靠进圈椅,一腿搭在膝上,抬眸,望着不远处小几上点燃的香炉,恍惚中,似又见了前世他不顾一切冲进产房,只换来见了姜氏最后咽气一幕。
彼时她眼中再没有他,屋里那许多人,独她,凄凄冷冷躺在血泊中,见他赶回,她解脱般,面露痛楚,力竭合眼。
一眼,斩去的,岂止前缘。
贺帧心里蓦地一痛,抬手抚上胸口,强忍住快要冲出口的咳嗽。好半晌,缓过气来,他拿上册子,留下句“容我细想两日”,便起身告退而去。
屋外寒风瑟瑟,不久前才扫洒过的门廊,靠外那一侧,浅浅积了层雪。惯来侍奉他的老仆,只见侯爷拢着氅衣,咳嗽时微微弓着肩头,单薄的身影,迎着回廊那头投来的微光,似融进傍晚灰沉的天幕里,让人一见,莫名心酸。
侯爷,也是时候娶亲了。
嘉和四年元月,四姑娘亲事议定不足半月,京中又传出当朝江阴侯与覃氏嫡次女,已合过八字,想来无甚意外,两家亲事,已是八九不离十。
消息传进国公府,四姑娘人前装得再漠然,夜里也捂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回。
她知晓他心里有人,他不曾否认,更借此一口回绝她,只道不欲耽误了她。然而如今,言犹在耳,她心里伤疤未好,他却出尔反尔,与旁人订了亲?
这是“不欲耽搁”,还是从来就看不上她?
西山居里,七姑娘得了这信儿,静默良久。夜里窝在他怀里,肉嘟嘟的小手抓着他手背,一根根掰他指头。有一搭没一搭的絮叨,仰头冲他长吁短叹,“四妹妹怕是心里又要难受。”
那人俯身亲亲她眉眼,眼里流烨着莫名的光彩。柔声宽慰,“整日瞎操心,先顾好你自个儿。”说罢长臂一展,微微侧身,替她揉捏已然有些肿胀的腿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