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肚子里这个,今儿午歇的时候,托梦给下官了。说是您昨夜未歇好,请下官务必将您盯紧些。茶宜养生,下官便自作了主张。”也才有您这会儿来找下官的茬。
她话音落下,他削薄的嘴唇,渐渐弯起来。他竟不知何时,她非但不惧他,竟变得这般促狭。
两指挑开她紧捂着的被角,果然见她咧着嘴,笑靥如狐。
这丫头……
他弯腰抱起她,轻而易举,将她移去里边。不等她嚷嚷,他已背对她坐在榻上,褪了鞋履。
如常被他半搂进怀里,她脸颊贴着他身上寝衣细滑的缎子,心知他若不肯分榻而睡,阖府上下,谁也强不了他。
于是她在被子底下,拽拽他衣角,做最后的努力。
“您这般被下官扰得安歇不好,下官跟‘他’,都得心疼。”捉了他手掌覆上她肚子,“他”是哪个,不言而喻。
他反扣住她小手,压着她手背,轻轻贴在肚皮上。人已静静闭眼。
她母子两个,于他而言,至珍至重。往后一段时日,他会越发忙得抽不开身。如今多陪一刻是一刻。
眼睁睁看着撒娇都不成了。七姑娘丧气蹭蹭他,思忖着这软榻既没了用处,却也不好再退回去。
或许就这么摆着,装装样子?
再两日,于高昌县练兵的左相府朱六爷,朱曦回京。跨进大门,马不停蹄,即刻召温良来见。
两人在之前仅一面之缘,会面虽仓促,倒也让朱曦看出,此人绝非泛泛之辈。几次书信往来,也只能请了人上京,暂且居于相府后苑。能否得此人全力辅佐,朱曦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
世家门客,不比家臣,并没有“从一而终”之说。两相和合,且谋且进。相反,不是主家发现帐下食客,有滥竽充数,贪图安逸之嫌,撵出府去。便是谋士自觉明珠暗投,一身所学无法施展,更甚者,主家失德,食客弃而奔走,这便是老话说的失道寡助。
于是待温良此人,朱曦便格外慎重几分。颇有几分礼贤下士之风。
“之前朱某不在京中,劳先生久等,实是心下有愧。”
论年岁,这朱曦已过而立,能这般对个二十七八,从未入仕的隐士,放下架子。不可谓不用心良苦,礼遇有加。
温良拱手施礼,一张白净饱满,算不得俊秀的面庞上,抱之谦逊的客套。直道他言重。
言谈举止,无不合了他这名儿。温良温良,不谄不媚,行止有度,温和且柔善。
听他说话,也是语调轻缓,有如沐春风之感。只听嗓音,会觉得是个不足二十的少年人。加之他衣衫朴素,头上只一根木簪。便是身处京华之地,也隐隐透着股隐士不好奢靡的清正之风。
见他如此,朱曦更是认定,此人兴许值当他花大力气拉拢。笑着命人端了今年新进贡的龙井,亲自替他满上。
“几次修书与先生学而论道,令在下受益匪浅。不知今日先生可有甚教我?”
朱曦原本以为,这般带着抬举的开了个好头,接下来,便该是宾主尽欢。哪知却见对面那人,轻轻一蹙眉,蔚然而叹。神情中,竟隐约带了几分无计可施的艰涩。
“实不相瞒,数日前温良进京,从不曾料想,除投效六爷一途外,已是无路可走。”
朱曦一惊,不知他此话由何而来。却惊喜于竟能不费吹灰之力,将此人收入帐下。
“先生之才,朱某仰慕久矣。只这‘无路可走’,却是从何说起?”
温良放下茶盏,起身绕过书案,拱手齐眉,躬身,冲他深深一礼,“温良肯请六爷,保温良一命!”
只要他一天还心怀兼济天下之抱负,不忘恩师教诲,宣扬心学,那么,那位必定视他如异端,欲除之而后快。
这已不是学派之争,心学一出,动摇的,却是大周根基。
他虽也在进京前,多番掩人耳目。奈何天不遂人愿,在他翻看过朝野内外,绝不可轻忽的那几位的画像,竟是让他满腔雄心,立时便清醒三分。
尤其近日,他偶然起了出府的念头。哪知刚跨出门,便见几个挑担子的贩夫,一见他,便高声吆喝,招揽买卖。
他脚下一顿,头也不回,掉头回府。
没想到,到底还是泄露了身份。那人尚未认出他,却叫那日长街之上偶遇的江阴侯,对他起了疑心。
至于江阴侯因何盯上他,此事实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游历诸国,销声匿迹多年,照理说,他与这江阴侯,素未谋面,该是彻彻底底的陌路人。
以江阴侯与那位的交情,即便他再不甘心,而今,也只得龟缩一隅。
故而才有甫一见六爷的面,便坦言恳请庇护一事。
这厢这国公府,春秋斋书房。
周准持枪而立,妖娆的面孔上,闪过一抹阴仄仄的寒芒,更衬得他五官阴柔,更肖女子。
“那人隐于相府,足不出户。下官已命人轮班看守。他若敢出来,便是立毙之时。”
顾衍闻言,与公孙对视一眼:果真不好对付。
“罢了,他如此保全性命,何尝不是作茧自缚。”
第三六零章 骤然发难
转眼时已入仲夏。北地日头毒,就这么干晒着,过堂风也像被烘烤过似的。
早上她起得迟,一睁眼,金灿灿的日头已晒了屁股。因而白日里,她几乎不出门。只躲在屋里,春英立在她身后打扇。七姑娘自个儿手里也握着柄团扇,扑哧扑哧的扇风。
许是有了身子,容易上火,燥热得慌。那人遵医嘱,不许她在屋里用冰。井水镇过的瓜果,也严命她需得放得不冰了,方可入口。
她一听这话,整个人都泄了气。放得不冰了,那还解哪门子的暑热?七姑娘嘴馋,奈何她屋里俱是些胳膊肘向外拐的。独独对他言听计从,转而劝她多用照着女侍医开的单方,熬出来的凉茶。
那凉茶味苦而涩嘴,她用过一次,再不肯碰。
好在只需再忍耐十数日,她坐胎便足了三月。那人许她仍旧可每月到相府小住几日,那地儿清静,后院西北角种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光是这么想想,都觉得通身凉爽。
这段时日,府上也接连办了几件大事。
上月初九,二姑娘顾芸嫁了太乐令家的嫡次子,七姑娘将一套镶宝石的点翠头面,给她添了妆。
国公夫人着急四姑娘的亲事,已暗地里紧锣密鼓,替她相看人家。
今日更是三姑娘顾桐出阁的大喜日子,夫家是开州书香传世的名门。
要说这两门亲事,也算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只三姑娘是远嫁,此一去,也不知还有没有回京的时候。曹夫人抱着三姑娘,不舍的,哭红了眼。
七姑娘自个儿身子重,大清早起来,到顾桐院子里道了喜。直等到新姑爷来迎亲,这才带着崔妈妈与春英回了西山居。
见离午膳还有些时候,交代一声,索性进内室,睡个回笼觉。
春英替姑娘放下珠帘,退出去,搬了杌凳,守在门外做针线活儿。荷包上的茉莉花苞还没绣完,便见关夫人容色淡淡,身后还跟着几个宫装的婢子,顺着游廊,缓步而来。
春英赶忙放下簸箕,仔细一瞧,关夫人身后那带头的,不正是姜婕妤召姑娘进宫那日,半道上遇见,带头蹲身福礼那姑姑?那人身后……
春英眸子一凛,竟一眼瞧见个熟人。
那人化作灰她都认得。当年在泰隆郡,夏蝉被太太买下,春英还帮着崔妈妈教过她几日规矩。之后夏蝉被分到九姑娘屋里,这会儿她一身宫装。不用说,必是跟着九姑娘混进了宫里。
被春英认作夏蝉的婢子,不意迎上春英的注视,目光躲躲闪闪,低着头,不敢拿正眼瞧人。
若非主子有命,她哪儿有胆子跑这趟差事。
春英记起姑娘的交代,只当不认得来人。两手扣在腰间,笑眯眯向关夫人请安。“世子妃在屋里歇着呢,奴婢这就去通传。”
“歇着呢?那便不必了。”关夫人一听,摆手拦下她,娓娓道明来意。
“宫里昭仪娘娘听闻世子妃写得一手好字,趁今日遣人出宫为三姑娘贺。顺带向世子妃讨要几页手稿,欲博采众长,拿回去好好观摩。此事母亲已应下,你便去挑几张来,倒是无需扰了世子妃安睡。”
朱婕妤如今在后宫风头正盛,原以为她遣人过来,以两家的关系,怕是要生事的。结果不过是打着恭贺的幌子,求几幅世子妃的字。国公夫人一想,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宁肯息事宁人,不过几页手书,遂点头应了。
春英一听,知关夫人是得了国公夫人的令,哪里还敢耽搁。小跑着到七姑娘书房里,从今日练字儿的那一摞宣纸中,拿起来快速翻了翻。
一看都是照着字帖临的诗词,不会叫人逮住空子,这才抽出几页,拢在手心里拾掇齐整。卷起来,用一条棉绳拦腰系上,原路回去交到关夫人手中。
关夫人心思细腻,拆开来,一一翻看。这白纸黑字儿的,若是不当心流传出去,叫人看了不该看的,那才是祸事。
关夫人一眼看去,如远山般的秀眉,立时便皱起来。有心避着旁人,带着春英,移步到芭蕉树下,指着纸上被朱砂圈出来,又在空白处,见缝插针,重新写过的几个大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