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倒好,四姑娘一腔古灵精怪的话语,惹得春英都捂嘴儿笑眯了眼。
亭里正闹热,不想那人竟早早处置完政事,往内院来。他挑帘而入,与众人颔首示意,摆手免了她们起身见礼,很是自然,行至她身后。
他便这么一身藏青的锦袍,将推椅留在石阶下,微微倾身,单手撑在她圈椅的扶手上。凤目一瞥,将她握在手上的花牌,迅速浏览个七七八八。
他挺直的鼻梁,离她只一指的距离。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时,扑在她面上的热气。七姑娘脸红,偷眼瞧瞧对面儿关夫人与四姑娘,果然见得关夫人守礼错开了眼,只四姑娘却是鼓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躲在扇子似的花牌后面,正无比兴奋,偷觑他两人。
她脸热,赶忙叫春英给他看座。这人也是,众目睽睽,不知避忌。
他方一坐下,原本还腻在她身边的哥儿,便雀跃着小跑过去,得了他默许,手脚并用,爬上他膝头。
“阿舅,舅母好厉害,打得小姑姑落花流水,嗷嗷告饶。”也不知哪儿听来的段子,这般孩童稚趣之言,便是他听了,也不禁弯了嘴角。
哥儿见他面容和煦,更受鼓舞,继续拆四姑娘的台。“先生教导,落子无悔,做人需得讲诚信。可小姑姑输了银子,想赖着不给钱。”
这下七姑娘也忍不住了,眼见四姑娘一张俏脸,被哥儿太过直白的话语,激得一阵青一阵白。她笑得呛了口气儿,正待叫春英上茶,却见他平平稳稳,顺势将手中仲庆刚奉上,还未动过的热茶,就这么端到她眼皮子底下。
他这番做派,足矣见得他待她亲昵。七姑娘咳得厉害,再不接,反倒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于是双手捧过来,埋着脑袋,小口小口吃茶,耳后微微有些发烫。
方才接茶盏的时候,她不意碰着了他的手。他指尖温暖,像她嘴里含着的热茶,隆冬季节,熏得她浑身上下,也跟着暖和起来。
他目光在她被毛边儿领口围着的小脸上顿一顿。她羞怯时,百般姿态,他岂会不熟悉?留意到她粉嫩嫩的耳廓,他神色渐软。
顷刻,他回首,目中温软尽收。“输了赖账?丢人否?”微微抬眉,看的却是顾臻。
四姑娘心下一跳,前一刻还在羡慕他待世子妃的和颜悦色。哪里想到,她这兄长,连哥儿这半大孩童的话,也没放过。
四姑娘赶忙正了正容色,在他长久积威面前,哪儿敢说一个“不”字。
“没,没呢。这不这一轮儿还没完么?就说笑,瞎嚷嚷。”有这人盯着她出牌,四姑娘更紧张了。
觉着不自在,受影响的,不止四姑娘一人。七姑娘亦是心不在焉,强装镇定。
他靠她这般近,还抱着哥儿呢,竟趁她用完茶,捉了她垂在身侧的小手,握在他宽大的手心里,背着人,轻轻摩挲。
她被他青天白日的,揉得垂了脑袋,装出一副全神贯注瞧牌面儿的样子,羞得脖子都红了。好在今儿穿的是小立领,又有厚厚的围脖裹着,旁人瞧不出异样。加之身前有桌案遮挡,这人袍服阔大,春英立在两人身后,便是瞧见了,也不是头一回撞破他与她亲热。
七姑娘一头安慰自个儿,一头又觉得,她被他带得,脸皮越来越厚。太太与崔妈妈打小教她,姑娘家需矜持端庄。可这会儿他与她偷偷摸摸,行那暧昧之事,她竟也默不吭声,如了他愿。
她拿小手挠他手心,趁关夫人与四姑娘出牌,斜睨他一眼:该出牌了,摸够了撒手!
他眼底露了笑,不理会她,俯身与身前哥儿耳语两句。便见小家伙眸子蹭的亮起来,小脸上满是渴望,用软软的声气儿,询她答不答应。
“舅母,哥儿替舅母出牌。哥儿都听舅母的,舅母悄悄告诉哥儿是哪一张。”
小家伙蠢蠢欲动,她还怔楞着没回神儿,哥儿已举着肉嘟嘟的小手,严正待命了。
这人!七姑娘拿指甲划他,这人倒是打的好主意。她被他握了手,哪里还能再腾出手来出牌?于是他便哄了什么也不懂的哥儿。
旁人也只当他哄哥儿玩闹,谁能想到,他是别有用心。
她在心里叹他狡猾。可被他握着的右手,又舍不得放开。于是她又发现一条儿:与他相处日久,她从他身上学来的坏毛病,不知羞是显而易见,而今连口不对心也学会了。
有他坐镇,四姑娘错漏频出,比上一轮败得更快。哥儿觉着自个儿有功,能胜了姑姑,很是得意。
关夫人作为长姐,只旁观,笑而不语。七姑娘觉得有他这样的兄长,四姑娘真可怜。遂好心提议道,“此处就属四妹妹年岁小,怎好真就赢你月钱。闹着玩儿,热闹过也就是了。”言下之意,待会儿散场,将银子一分不少退还给她。
四姑娘闻言大喜,正欲装装样子推拒一二,便领受了世子妃好意。这一套,说来也是惯用的手段。姑娘家,尤其是世家贵女,哪个不好颜面。
可就在她扭扭捏捏的当口,那人却出言,打她个措手不及。
“既是她自愿,你便收下。莫叫她误会你当她小气,舍不得银钱。”这话却是对七姑娘讲。顾大人瞥一眼自家胞妹,悠悠端了茶。哥儿听明白,专心致志往七姑娘搁在手边儿的荷包里,可劲儿塞赢来的碎银子。
直到太太屋里婢子来催,请大伙儿回屋用饭。散了场,四姑娘无精打采挽着关夫人胳膊,走在前边儿。偶尔回望七姑娘的眼神,很是可怜。
“您怎地跟四妹妹较劲儿?”她推着他,落后几步,不免有些好奇。
他坐在推椅上,因他本就体态修长,他头顶比她下巴还高。她见他抻一抻衣袖,便是随意打理衣衫的仪态,也自有一股雍容雅致。不像她,常马马虎虎,不比他细致。
“再几月便是年节。你初初进门,你若愿意,到时尽可多添了压岁钱予她。”
她一怔,恍然大悟,这人是在教她做人情呢。他自个儿唱黑脸,把唱红脸的好差事儿,留给了她。
七姑娘心里甜滋滋的,嘴上却喃喃,“大人您真是老奸巨猾。”
去往东苑的回廊上,两人前行的身影,被廊下火红的风灯照在身后。她俯身,探着脑袋,在他耳旁亲密细语。她与他,一立一坐,本该是一高一矮。却因着他侧耳倾听,微微仰头,而她弯腰,嘀嘀咕咕。那身影交织到一处,于冬日呼呼刮着干风的傍晚,竟显出几分浑然天成的温馨和美,其乐融融。
第三三六章 冬夜温暖的他
年节前几日,怀王封笔,各家都忙着筹备年三十晚上的家宴。
傍晚在上房等着摆饭的时候,七姑娘与四姑娘挨着坐一块儿。那人端了茶,坐在赵国公下首,冷眼看着顾家三爷顾荣,一脸恭敬,立在赵国公身旁,回禀他手上掌管的那一部分族中产业,今岁收成如何丰厚。
“涨了也是公中的银钱。”邻座三姑娘顾桐,冲二姑娘顾芸咬耳朵。压着声气儿,旁人不易听清。只不巧,顺风,刚好飘进七姑娘耳朵。
七姑娘假作不知。三姑娘的意思很明白:公中的银子,除供国公府大事之用,余下的,若不分赏,年节别指望多拿一个铜板儿。
七姑娘就纳闷儿了,怎么这堂堂国公府,上上下下几个姑娘,比她还愁银子花?想想那人素日用度,再垂眼瞅瞅那人几日前,刚送她的这身儿崭新的狐皮小袄,七姑娘默不吭声。
没有对比还不觉得。这时候恍然,她家大人近乎一手包揽了对内对外,多少琐事儿。西山居一应花销,几时叫她费过心?有公孙,有管旭,甚至都无需她开口,她屋里的物件,一样不缺,还尽挑了好的送。
偷眼向他那处瞄去,只见他侧脸轮廓分明,干净而舒朗。高高束着玉冠,即便是鬓发,也打理得一丝不苟。
大庭广众之下,她在偷眼瞧他。这人惯来是将她当小姑娘养,养得金贵了,竟险些不识油盐柴米。说来也怨他,哪家贵女不是出阁前随母亲学些后院庶务。她倒好,自十岁那年随他去书院,再难有机会聆听太太教诲。到如今,她对后宅事,比方时下年节,迎来送往的章程,可谓两眼一抹黑。
他好似察觉她在看她,他回头,对上她飘乎乎的小眼神,不由挑了眉。凤目幽深,隐隐带着问询何事?
她水灵灵的眸子眨了眨,慢悠悠别开脸。不欲告诉他,他这般娇养她,她感激、欢喜、也乐意。
四姑娘捧着茶碗,半张脸躲在热腾腾的白气后边儿。睁着雪亮的眼珠子,半是羞赧,半是好奇,偷偷留意着世子妃与阿兄之间眉目传情。
世子妃进门前,她从未见过阿兄这般和颜悦色。说不羡慕,那是骗人。也不知她日后的夫君,可会待她有如阿兄待世子妃这般爱重……
摆饭的时候,最后一碟子酱黄瓜刚上桌,四爷顾熵已不耐烦推开跟前伺候的婢子,扭着身子,不肯进食。赵国公虎目一瞪,顾熵脖子一缩,再不敢放肆。只委委屈屈抱着肚子,直嚷嚷“吃撑了,腹胀。”
国公夫人淡淡抬了抬眼,瞥一眼替幼子着急的曹夫人,终究没有摆出当家主母的架势,过问此事。只接过金善盛上的腊味汤,低头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