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英进门的时候,便见世子妃并腿儿坐在牙床上,低头系中衣的系带。世子爷已披上外袍,见她进屋,吩咐她伺候好世子妃,之后踱步去了外间。
春英瞅着姑娘酡红的面颊,嗅着屋里还未散去的情味儿,面上也是发烫。拧了热巾子给姑娘擦身,春英想了想,将今早拿了木匣子交予国公夫人验看喜帕这事儿,老老实实,细细回禀。
“匣子里装的是何物,奴婢也不知。匣子是关夫人跟前丫鬟,趁夜送到奴婢屋里,并嘱咐奴婢,今早全听公孙先生吩咐办事儿。奴婢来不及与您递信儿,便自个儿拿了主意听命办事。想是关夫人总不能害您。”
她点一点头,心里也是没底。先前她还焦虑,验身这关可怎么办好。他如了愿,吻她的眉眼,很是笃定,叫她安心。
“之后呢?”她提着心追问。太太那晚也没说,这验身过后,给不给个回信儿的。
春英摇头,执着梳篦,替姑娘通头发。“哪里还有之后?来人取了匣子,公孙先生便使唤奴婢回来当差。”
等到春英服侍完,到外间帮着摆饭。那人进来瞧她是否收拾妥当。她勾了他袖袍,仰头,支支吾吾问他,“匣子里面……”
他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小丫头挽了妇人髻,简单梳妆一番,娇俏中带了淡淡的华贵。嫩而不涩,艳而不妖。半敛半放,气度尤甚。
他携她起身,附耳低语,如实相告。
她听得瞠目结舌,被他扶着后腰,僵着腿儿,慢慢往外挪。
“您也不怕母亲怪罪?”
她自个儿都没意识到,改口唤国公夫人做母亲,改得如此顺溜。他眼里闪过抹幽光,心头温软。
“今时不同往日。上梁不正下梁歪。有那位开了前例,何惧之有?”他眼波往宫里那方向瞄,话里的“那位”,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新进门的世子妃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惊得说不出话。原来,彼时还是太子的怀王,还有这么一出风流韵事?
难怪了。君王如此,底下做臣子的,哪个会逮了他把柄,四处宣扬,不要命一般,去触这个霉头?
她倚着他臂弯,忽而有些明白,为何文王在位时,他坚持不肯动她。太子登基不久,他便一反常态,一副难受得不得了的样子,好像她真要将他给憋坏了。
“这便是上行下效?”她磨牙,小手隔着衣裳,拧他的腰肉。“您那会儿是真憋不住了?”她觉得自个儿又中了他设计。
身旁之人目不斜视,清俊的面孔上,无比端方。仿若未闻般,挑帘子,扶她落座。“正好还有道汤,拣了这空当与你说说府上情形。待会儿阿瑗也好认人……”
第三二五章 最彻底的漠视
赵国公与国公夫人居住的东苑,山水亭台,比后来推了墙扩建的西苑,布局式样,更显出世家的厚重底蕴。
不比西苑,顺着游廊,间或便有一扇白玉石的月洞门,门后小径,连着通往各处的院落。东苑格局大气,前边除了议事设宴的正殿,便是顾氏门下,食客幕僚居住的百余间厢房。连成一片,房前屋后都种满山竹,故而将豢养门客的居所,提名“青节堂”。
顾氏祖训,后宅不得涉外事。因而无国公大人召见,内宅妇人皆不可踏足前院。
今儿是个例外,新妇需于正殿拜谒顾氏族亲。
按照规矩,七姑娘将春英留在二门外,只孤身随他步上议事殿前的石阶。里间早到的众人,听闻侍人唱喏,纷纷歇了攀谈,将目光投在他二人身上。
他领她进门,当先半步跨进门槛。之后侧身,虚扶她一把,直到她两脚安安稳稳迈进来,这才回头,衣袂翩翩,携她入席。
他在族中,惯来不是好摆弄之人。如今他身居高位,顾氏因了在夺嫡当口,明哲保身,迟迟不愿表明立场,于新王跟前,自然失了宠。眼下族里许多事,还需仰仗他鼻息。多数人见他,主动与他示好,恭贺之外,连带对她,也带了几分和气。
至于剩下那一小撮,对他夫妇两人,不冷不热。远远点个头,便算是打了招呼。端看她的目光,挑剔中,隐隐含了“不过如此”的嫌弃。
或许是看她年岁轻,便带了几分轻视。趁他背转身与周遭人寒暄,连眼底的傲慢也懒得遮掩。
她端着手,心平气和,随他入席。
“嫂嫂。”刚坐下,头顶便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仿佛是唤她?
仰头一看,却是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姑娘,瓜子脸,明眸善睐,一身翠绿裙裳。漂亮的丹凤眼里,满是好奇。见她抬头,笑呵呵弯腰在邻座坐下。却是自她进门起,同辈里头,头一个认可她身份,对她表了善意的贵女。
“四姑娘?”她试探着唤人,果然见这姑娘欢欢喜喜笑开来。笑的时候,与她一样,嘴角也露出甜甜的酒窝。
“阿兄可是在嫂嫂跟前提过我?”四姑娘顾臻偷眼瞧瞧正与太叔公谈话的兄长,心里怀着窃窃的期望。
七姑娘心想:是提过。那人上回拿你做筏子,哄得国公夫人从姜昱那儿离开。
看她慎重点头,顾臻雀跃着,笑颜如花。趁赵国公与国公夫人还没到,索性往她这边靠,坐得更近些。
“嫂嫂不知,阿兄在府上惯来严厉。一年也见不到一个笑脸。昨日阿兄迎娶嫂嫂,妹妹可是瞧得清楚,阿兄那嘴角,一直弯弯的,没有落下。”
瞧得出来,顾臻对他,既仰慕又敬畏。这会儿私下跟她聊他,告状居多。许是还不熟悉,顾臻言谈间很是小心,即便如此,依旧掩不住少女的活泼。
“嫂嫂你别忘心里去。方才过来敬酒那几位叔伯,以往都是极力撮合八王府与顾氏结亲。这会儿事情没成,故而对你冷淡了些。”
顾臻也是机灵。怕她刚进门,便遇了冷落,心里不好受。赶忙道明原委。
原是如此。七姑娘暗自点一点头。来之前她便做好了准备,从没有奢想过能够讨在座所有人欢心。单凭她乏善可陈的家世,想要融入偌大一个顾氏,仿若痴人说梦。
聊了约莫半柱香的工夫,关夫人一家,姗姗来迟。哥儿见了她,眼珠子一亮,兴奋挣脱开关夫人的手,小跑着一头撞进她怀里。
她不妨小小的孩童,竟也有这般大力气,险些仰倒。身旁那人迅疾搀扶她坐端正,将她与哥儿两个,稳稳护住。
“当心。”他回头护人,并未训斥哥儿。倒是关夫人赶过来,露出不赞同的眼神,便要带哥儿到早安排好的席位落座。
哥儿挤在她身前,小脑袋使劲儿摇晃,一手拉她,一手拉那人,不情愿的央求,“哥儿要与阿舅舅母同席。”怕关夫人不答应,又爬到他两人中间,拉一拉袍子,摆出端正坐好的姿势,一副他会很听话的模样。
“罢了,由他便是。”他抬手抚抚哥儿脑袋,引来她身旁四姑娘颇为羡慕,瘪了瘪嘴儿。偷偷倾身对她说,“嫂嫂,阿兄定然偏爱嫡子。”
这话被他听见,他眼风只略略一扫,顾臻真就跟见了猫的耗子一般,缩着脖子,立马闭上嘴,半边身子直往她身后藏。
难道四姑娘说得不对?她回头,深以为然,明明白白拿小眼神儿反问他。
不论哥儿或是团团,他都颇为爱护。可他自个儿的亲妹子,他却极少给好脸看。别说顾臻,便是她也以为,他这是重男轻女。大周朝男人的通病。
他对上她亮晶晶,透亮鲜活的眸子,眉心跳一跳。别开眼,对她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只当不见。
“嫂嫂,阿兄竟心虚,不敢瞧你?”顾臻捂着嘴儿,即便再遮掩,大惊小怪的嚷嚷,仍旧透过并拢的五指流泻出去。
七姑娘顺着顾臻如同活见鬼一般的视线望过去,只见那人抿着唇,俊朗的侧颜上,波澜不惊。她清咳两声,强忍住险些出口的笑意。
她待在他身边这般长时日,岂能看不出,那人渐渐眯起的眼角,正是要开口训人的征兆。
他在府上惯来威严,甫一被四姑娘咋咋呼呼直指他“心虚,不敢看她”,可想而知,这男人颜面有些挂不住了。
她赶忙做好人,岔开话头,免他对顾臻说教。一本正经询问四姑娘,为何对面几席,至今空无一人,这时候,该来的,除主位上几人,陆陆续续,早该到了。
四姑娘脸色变了变,发觉那人正垂眸给哥儿喂水,仿佛没有阻拦的意思,这才敢低声回话。
“去岁京中正乱,家中几位掌着实权的族叔,连夜带着家眷,裹了细软,欲要逃离京畿。半道被阿兄的人截下,闹得灰头土脸,又折返回来。之后新君继位,逃乱之人,莫不悔不当初。仗着多年来族中挣下的功劳,于父亲跟前苦苦哀求,只求族中能饶过这一回。然而事到如今,阿兄也坚决不松口,不许他几人再迈进议事殿一步。”
七姑娘恍然,“去岁正乱”,不就是他被文王囚禁王宫,顾氏正风雨飘摇,恍若大厦将倾那会儿?难怪了,树倒猢狲散,这国公府还没倒呢,各人便想着卷了族产,自顾逃命。他这般强硬,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怎么容得下族人背弃?
她甚至怀疑,他是有意如此。故布疑阵,诣在剪除族中不安定的因素。莫不然,怎会早早埋伏了人手,一个不漏的逮了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