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姑娘鼓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直瞪瞪瞅着太太,无比惊讶。这会儿才听明白,太太竟误会了她是随了那人一道,告假离京,到别院休养?
“这是怎地了?”许氏被她脸上毫不掩饰的惊容,唬了一跳。翻来覆去的回想,没觉着话里有不妥。屋里只她母女两个,私下里谈的又不是朝事,不过唠叨几句她这差事好当,哪里就值当她这般一惊一乍,大惊小怪?
七姑娘呐呐的,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讲实话。这话太太是打哪儿听来?关夫人房里,或是他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对太太隐瞒停职一事,亲口所说?
瞧她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许氏也是精明人,搁下手中的活计,唤陶妈妈抱了团团到园子里透气。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她,事关她前程,非得问个明白。
七姑娘顶着太太追根究底的眼神,耷拉着眼睑,刻意压低了声气儿,避着哥儿。将他在围场里一应所为,老老实实,一点儿没敢添油加醋,细细说与太太知晓。末了,添一句,“公子成与几位大人,不满他坏了章程,一状将世子告到御前。王上借由此事,顺手推舟,停了他权职,命他回府静思己过。何时再召他回去,如今尚不知晓。”
许氏张着嘴,怔怔然看她。好半晌,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温热的茶汤下了肚腹,嘴里还带着那么丝微微的苦味儿,这才平复下心头的震动。
“停了他权职?”犹自不敢相信,嘴里再呢喃两回。
之前只知世子抢亲,却不知,他竟因此赋闲在家。因了此事,他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若非七姑娘乃她所出,许氏都得叹一句,这般因个女子,委实有些得不偿失了。
“他可有怨怪你?”许氏揪着心,执起七姑娘小手,当先着紧的,终究是她,可曾受了委屈。
“不曾。那事儿过后,他待我一如往昔。太太可瞧得出,世子有迁怒于我?”七姑娘实诚摇了摇头,挽着太太胳膊,顺势靠在太太肩上。心里暗想,他要怨我,早怨了。等不到您进京,还得在您跟前,处心积虑,小心翼翼的应对着。
许氏静默良久,心头自嘲,这话问得当真有些个多余。世子若真生出悔意,迁怒七姑娘,便不该这般,自她一行人进京,处处待她敬重。
如今再念及围场一事,心境又是大不相同。之前恼怒,如今却是发作不得。仕途与私情,压根儿无需多问。孰轻孰重,怕是这世间丈夫,寻不出第二个答复来。
许氏抚着七姑娘发顶,低声再问,“莫非朝堂之上,便无人帮衬世子说话?”
七姑娘低垂的眼眸,几不可察,颤了颤。心想,这可是好苗头。
“一来公子成势大,刻意打压。二来,他亲去请的罪,旁人也拦他不住。御史大人被他气得不轻,恨不能他狠狠吃个教训,哪里肯帮腔?”
察觉太太抚她发丝的手,顿了顿。七姑娘趁热打铁,不刻意帮他说好话,却也不想跟他一样,说得少,做得多。太太跟她不同,她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他这人。换了太太跟前,他不开口,太太又岂能知晓,他待她的心,远比他顾氏的门第,来得可贵。
“之前王府退亲,已然招来国公大人动怒。眼下郡主去了,碍于八王府情面,国公府这头,更不好替他说情。倒是头七那日,春英偷偷来报,说是无意间听得世子吩咐帐下门客,隔日去庙里点一盏长明灯。”
初初听闻这事儿那会儿,她也觉着很是意外。可后来一想,这才符合他一贯做派。生前不欲往来,便干脆利落的拒绝。人死如灯灭,是是非非,尽成过往。他待幼安,无有情意,肚量却是有的。
七姑娘一厢情愿,如此理解他一番作为。却不知,那人未必如她所想。如今将这事儿翻出来与许氏说道,却是碰巧,歪打正着了。
“你若不说,还不知她人已是去了。”许氏在船上已听说了王府退亲这事儿。因他身上早有婚约,心里跟扎了跟刺儿似的,难免没有生出多一分怨怪。
此刻惊闻郡主人没了,心头那根刺,渐渐消融。对他命人点长明灯,只会觉得他仁厚。
许氏本就信佛,佛家与人为善,普度众生的慈悲宽容,许氏深以为然。相信多行善,便能为后世子孙积福。在不知晓幼安几次三番对七姑娘使坏的情形下,又被七姑娘想当然的,带了往歪处想,于是便默认了他这人,重情义。
隔日傍晚,七姑娘一人带着哥儿与团团在院子里耍玩,陶妈妈远远立在山石旁看着,望向七姑娘的眼神,分外慈和。
眼看着天色暗下来,陶妈妈抱了团团,七姑娘牵着哥儿,一行人沿来路折返。跨进院门儿的时候,遥遥看见如今在太太跟前当差的辛枝,翘首立在中庭。甫一见她进门儿,辛枝一脸喜色,赶紧着上前,悄声回禀。
“世子刚回来不久,方才依礼过来给太太问安。太太开口留了世子用饭,这会儿正在屋里说话,只等姑娘您回屋就摆饭呢。”
第二七六章 如今就不算巴结?
“家慈念佛,一月里,大半时候茹素。家中设有佛堂神龛,常诵经,誊抄经文。”
“原是如此,令堂拜的是哪一宗?”
“道融过后,北地法华宗。”
“妾身信的乃是南地法华宗,两家却是同出一脉。”
前厅里,传来他与太太就佛事而起的攀谈。七姑娘两辈子与佛无缘。暗自嘀咕,拜个菩萨竟还这般多讲究?跟听天书似的。
进了门,先给太太请安。转身看他,当太太跟前,规规矩矩向他福礼。
几日不见,哥儿松开七姑娘的手,兴奋朝他奔去。半路忽而记起一事,硬生生止步,怯怯瞄他一眼,端端正正先给许氏问好。尽了礼数,回头催陶妈妈抱了团团到许氏跟前,给许氏瞧瞧团团干干净净的小脸。仰起脑袋,小手背在身后,颇有几分自得。“团团玩得累了,睡觉流涎水。哥儿给擦的,就着他下巴底下那围兜,给擦了两回。”
除他外,屋里众人都笑起来。许氏夸他懂事,小小年岁,已学会照看人。
因了哥儿童言稚语,屋里热闹起来。春英带着婢子,伺候着拧了热巾子擦手,又上了温水漱口。
许氏请他入席,七姑娘自觉跟在太太身边儿,两人中间隔着许氏,偶尔对上眼,他目光坦荡而沉静。反倒是她,一时没适应在长辈跟前跟他同桌用饭,总有那么几丝别扭。回望他时,不敢停留太久。匆匆一瞥,都像是偷偷摸摸,心里砰砰直跳。
席间只哥儿握着瓷勺,小孩子手腕没力,难免抓握不稳。不时扣了碗沿,便闹出些清清脆脆的响动。其余时候,都很安静。
他给哥儿夹菜,太太给她夹菜。盛肉羹时,春英上前给各人分食。太太与世子过后,轮到哥儿与七姑娘。七姑娘礼让,排了最末。待得春英给她上肉羹,碗里油珠子所剩无几,清清亮亮的汤色,面儿上还浮着几块儿炖烂了的白玉萝卜条。再配上几搓葱花末儿,白的似凝脂,绿的似翡翠。惹得哥儿频频往七姑娘碗里打量,很是垂涎。
七姑娘心思玲珑,明白这是小孩子不喜荤腥,偏好品相好的吃食。正欲开口让春英调换了个儿,却见他径直伸手,将哥儿跟前的青花瓷碗,挪到自个儿跟前。执起汤匙,仪态雅致,将黄橙橙的油珠子,尽数撇了进他碗里。如此三两回,这才将香浓不腻的肉羹,再摆回哥儿跟前。
她眸子闪了闪,埋头默默喝汤。他是知晓她能吃辣,却不喜油腻。于是他抢在她前头。这个男人的细腻,含蓄而深刻,多少女子都比不上他。
许氏咽下一口热汤,将他几人举动,悉数看在眼底。执汤匙的手,微顿了顿。之后默不吭声,只眼梢瞥见七姑娘嘴角,悄然牵起一双甜甜的酒窝。
用过饭,惯例的,再用一盏茶。他只抿了几口,小坐片刻,便起身告辞。尊卑有别,许氏起身,欲送他出门。别说她一妇道人家,便是换了姜大人在此处,也该恭恭敬敬,亲自送他至正门外。
他却借口“长幼有序”,请许氏留步,无须过多客套。适时地,七姑娘出面儿,只道是替太太送世子。
许氏斜眼睨她一眼,虽未明着点头,却搭了辛枝手臂,转身回内室去。这却是默许了她一番说辞。
跨出房门,他与她默契的挑了右手边儿拐弯儿的游廊。刻意回避了笔直一条道儿,通向院门的石板路。一来是蜿蜒的回廊,只需稍稍放慢脚步,便能与他多相处些时候。再者,亦能借花树掩映,避开旁人立在窗前,探究的目光。
刚用过饭,他让春英牵了哥儿走在前头,消消食。阔大的玄色金边袖袍底下,他很是自然握了她手。此刻天色已晚,麻黑的夜幕中,檐下挂着飘飘摇摇的风灯。婆娑的光影在他脸上起伏跳跃,衬得他本该棱角分明的侧脸,模糊而柔和。
他仿佛偏好束玉冠,腰封也多以玉璧做点缀。他性子里刚强的一面,与温润如玉,半点儿不沾边。然而某些时候,这个男人,真真当得起“君子如玉”的。
“府上有事耽搁,比预想回得迟了两日。”他在跟她交代他的行踪。
她轻应一声,觉得他不必对她事事讲明。她不会疑心他。可转念一想,若然她耐心倾听,能带给他“总有那么个人,时刻记挂你”,这般温馨的感觉,好似也不错。于是欣然接受他,难得主动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