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忘了时辰。还得你去催他。这人也是,要人三番五次去请。”关夫人捂着巾帕,笑言打趣。她懂事又贤惠,一日不去前边请人,那人便假做不知,一直等到她过去,这才携了她一道回内院用饭。
七姑娘听出关夫人刻意在“三番五次”上重重咬字儿,便知因他的缘故,她又被人取笑了去。遂羞红着脸,急急忙忙告退出门。走在廊下,心里还在嘟囔,自与幼安退了亲,他是愈发明目张胆,没个顾忌。
远远便瞅见仲庆那童子守在门外。竹篾编成的门帘半卷,书房的门微微敞开着,并未关严实。她摆手,免了仲庆见礼。本欲亲自上前叩门,却听里间有人正在回话。
“据说在路上,身子已是不大好。惊蛰隔日,一大早婢子发现,人已没了气儿。这才知晓,夜里不知何时,郡主已是去了。”
她盯着自个儿半抬起,指头弯曲,正欲敲门的手,怔怔然,神情恍惚。
“郡主已是去了”,哪个郡主?
又听那人道,“那位派人递的信儿,据说郡主似乎也知晓自个儿撑不久,去的前几日,但凡清醒着,必是躺在榻上,念念有词。言辞间,对您与姜女官,多有不敬。”
那人没吱声,她在门外微张着小嘴儿,这会儿却是听明白了。能对他两人至死不忘,念念有词且不恭敬的,除了那位郡主,再想不出旁人来。而那人嘴里的“那位”,指的当时秦王殿下。
半晌,她听见屋里传出些声响。不多时,一双十分眼熟的皂靴,映入她眼帘。白底儿,鞋面绣了暗金的夔纹。不张扬,只适当起了点缀之用。却是他偏好的式样,开春时候她给他新制的那双。
“今日来迟小半刻钟。”他一手挑开帘帐,外间亮堂堂的光,霎时照亮他清俊的眉眼。她觉得他黝黑的瞳眸,瞳仁儿幽深,周围一圈儿却清亮有神。
被他逮住她在外听壁脚,听的还是关乎幼安之事,她微微有些窘迫。收起面上还来不及遮掩的震惊,她清清嗓子,避着里间那门客,低声回他,“刚从阿姊那儿过来。”
阿姊……他回头吩咐两句,牵了她往回走。看她自个儿都不曾意识到,她已随了他称呼,叫顺了口,唤关夫人阿姊。他按下,没打算给她提醒。只觉这般顺其自然,再好不过。
真要正儿八经让她改口,她面浅,恐会难为情,反倒不美。
他在心里估摸一番,觉得时机差不多,便与她商量。“近日你母亲上京,欲唤姜昱往渡口接人。接了人,是迎了去他那里小住,或是径直接了来陪你?”
她脚下一个趔趄,拐角步上游廊,险些在台阶上绊了脚。招来他不满一瞥,扶了人,握住她肩头,将人安安稳稳安置妥当。
“太太进京?”她吓得平日温婉的嗓音,此刻止不住变得带了几分尖利。小手紧紧扣住他搀扶她的臂膀,震惊着,既心虚又不敢置信,隐隐透出几分急切的期待。
比起幼安猝然病逝,显然这事儿才是真正让她放在了心上。
“何时之事?大人您怎地不早说?”近日就能到?这么粗粗一算,该不是刚过完年节便从泰隆郡动的身?
太太怎么会这般急急慌慌,家书也没有一封,就赶着往京里来?七姑娘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从小到大,她背着家里人,就干了这么一桩不守规矩的“荒唐事儿”。还是他一步步,诱她上的歧途。
她灵敏的直觉告诉她,这事儿不对。太太搁下陪伴姜大人共度元宵,赶着往京里来,说不得,已然对他两人之事,有所察觉。
莫不是,京里的风声,这么快就吹到了泰隆去?
她抬头正欲张嘴,打算赶紧的,与他商量着拿个主意出来。却见这人好整以暇,一点儿不似她惊慌失措。
她一顿,眼前灵光一闪而逝。渐渐的,睁大眼睛瞪着他,她可没忘了,这人算计她,可是前科累累,劣迹斑斑。
“大人,该不是您早算计好的?”她亮闪闪的眸子,牢牢盯住他。才抢完亲呢,如今燕京还闹得沸沸扬扬,丝毫没有降温的迹象。哪里就这般巧,太太不早不晚,就瞅准这空当,人都快到京里了,他这才告知她?!
他似没听清她的质问,顺势揽了她肩头,手上轻一使力,便带了闹别捏的人,复又缓步前行。
“想好了不成?去姜昱府上,或是请了姜夫人来陪你?”
他自顾说话,轻笑着将先前那一问,重复一遍。
她这会儿要还看不出,此事必是他手笔,便是枉费他一番“谆谆教诲”。七姑娘气得咬牙切齿,怎么这罪魁祸首丁点儿不忧心,反倒是她,心头没底,生怕惹太太恼怒。
她偏头看他,便是正与他闹别扭,也不可否认,这人的侧脸,当真是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俊朗不凡。她赶紧晃晃脑袋,暗自提醒自个儿,千万莫被他美色所惑。这时候她应答义正言辞,严肃问他一句:大人,您既知太太将至,便该知晓,您拐她闺女在前,如今抢亲在后,太太若因此对您生怨,万般瞧您不上眼,您又该当如何?
☆、第二七二章 春风如有情,发我枝上花
“这北地开春了,天儿也这般凉。”陶妈妈眼看太太脸色不大好,怀里抱着八爷,只得拉扯些不打紧的话。
二爷骑马跟在一旁,方才在渡口,太太见了人,一刻也等不及。趁着底下人搬了箱笼上车,招呼二爷,避了人问话。
之后再回来,太太面上不仅带了忧色,陶妈妈觉着,仿佛还有那么几许恨其不争的愠怒。连带的,仿佛将二爷也给怪上了。打从登上世子爷给安排的车驾,再没有开口说过话。
“这北边儿到底跟家里不一样,冬日干冷,盛夏又苦热,也不知姑娘过不过得惯。”陶妈妈给正睡得香甜的八爷,掖一掖绣麒麟花样的大红襁褓。说话时压着声气儿,怕吵醒了人。心里想着,提一提姑娘独自离家在外的不易,太太许会心软,消一消火气。
“你也别想着替她开脱,变着法儿的在我跟前给她说情。”许氏娥眉一皱,绝了陶妈妈念想。“你便是再维护她,也该看看她闯出哪般的祸事来!”
就等着人搬运行李那么一小会儿工夫,她本是召姜昱问话。不想,竟惊闻道旁搭起的茶寮中,有说书人,将今岁春狩世子抢了手底下女官,意欲提亲这事儿,放在嘴上,绘声绘色,大庭广众之下,说与众人取乐。
许氏只觉当时一股子急火冲上脑门儿。回头问姜昱,他倒好,这给人做兄长的,反过来劝慰她,“此事不急在一时。安顿好,细说不迟。”
这还不急?她闺女儿被人抢亲,坏了名节不说,竟还闹得人尽皆知。许氏虽出身旁支,未出阁前,也是大户人家教养出的贵女。一辈子本本分分,按部就班过日子。自打被本家定下给姜大人做正室,许氏在姜家这等比许氏差了不止一筹的世家当中,凭借自身手腕,主持中馈,和睦后宅,也算得心应手。
头一回遇了这般想也不敢想的大事儿,那源头竟还是惯来在府上格外乖巧的七姑娘给闹出来的。可想而知,许氏心头既惊且怕。这心啊,自从得了那来历不明的信函,至今一直悬在那儿,不上不下。
要说姜家是心大的,只想着攀高枝,七姑娘能被赵国公府世子瞧上,她这做娘亲的,如今该是喜不自胜了。可偏偏,姜家门风清正。自小府上几个姑娘,学的都是堂堂正正的规矩。不求她几个如何出息,只求嫁了人,踏踏实实相夫教子,一辈子平安和顺。
许氏心里百感交集,自顾想着心事。这厢七姑娘一早候在大门外,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特意翻出来一身儿太太喜好,一眼瞧上去,很是端庄秀雅的嫩粉裙裳,头上别了支素雅的珍珠玉簪子。
这么一收拾,整个人显得干净娟秀。只这么聘聘婷婷的站着,自有一股婉约文静的书卷味儿。全然寻不出京中盛传,“善心计,狐媚邀宠”的半分影子。
春英跟在姑娘身后,难得一见姑娘这般清丽打扮,心里总觉得有那么几分古怪。别家贵女无不是卯足了劲儿,细心打扮,争相在男子跟前显露自个儿灼灼其华的品貌。只她家姑娘,当大人跟前,时常都是白白净净一张素颜。还及不上见太太时,花费的心思。
幸而大人待姑娘非常人可比。偏疼起来,包容得没了边儿。春英不觉暗自感概,世事真个儿难料。当初她与绿芙两个,那般畏惧大人。屋里伺候着,时刻忧心一个大意,便被大人黑脸,命人拖出去杖刑。
彼时她与绿芙两人,都替自家姑娘不值。觉着姑娘这般文文静静,讲道理的人,遇上那位,真就是受了莫大的憋屈。
可事到如今,春英再想一想,别说绿芙那眼皮子浅的,早就嚷嚷着“反正姑娘早没了清白,跟谁还能比跟世子爷安妥?”就是她,慢慢儿也觉着,姑娘偶尔与那位闹别扭,训她两个“胳膊肘向外拐,认不清主子”。这话,仿佛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怎么这心,长着长着,就偏向那位了呢?春英撩起眼皮子,偷眼瞅瞅一手牵哥儿,一手牵姑娘的世子爷,心里默默念叨:人心都是肉长的。世子待姑娘好,她与绿芙两个可是一路跟着看过来,瞪大眼睛,瞅得明明白白。太太要问起来,需得老老实实,事无巨细的回禀,成全世子与姑娘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