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昱浮现出一抹柔和,伸筷子也替她夹了块儿炸得金灿灿,膨酥酥,面儿上裹了层麻糖的年糕。便是这时候也不忘提醒,“用一块儿,夜里沾染甜腻太过,坏牙口。”
她一口送进嘴里,专心致志品尝自个儿的手艺,含糊应承他。这情形,不禁让他想起,彼时他每回自官学下学,路上给她带了各式零嘴儿,她也是这般,嘟着胀鼓鼓的腮帮子,一头忙着尝鲜,一头忙着搭理他。多少年过去,依旧还是这副模样。当着相熟的人跟前,不耐烦应付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换了人前,又乖巧听话得很。
姜昱无声笑了笑,她不时给他夹菜,扬起下巴催他快用,他也就顺了她意。
用过饭,她拉他到院子里点祈福用的花灯。那灯笼只半人高,竹篾编的框架,灯面儿是用最糙的树皮纸糊的。分量轻,受热便轻飘飘升腾起来,夜里风不大,颠簸几下便顺顺当当腾了空。
她伸长脖子,目光追着福灯,默默许愿。姜昱看她一张小脸,因着暖和,衬着脖子上一圈儿毛茸茸,雪白的围脖子,嫣然秀美。开口问道,“许的是何愿望?”
她小手捧在嘴边,呵一口热气。“还不跟往年一个样子,祈愿家中人人安好,无病无灾。”末了她在心里添一句,那人也要安好才是。
跟在七姑娘身边儿的老人都知道,守岁这习俗,自家姑娘是指望不上的。果不其然,子时方过,姑娘已打着呵欠,横竖坐不住,埋着脑袋自顾眯瞪起来。
“二爷,您看这……”春英在一旁隐隐护着姑娘,就怕她坐不稳,冷不丁摔了下地。别说如今只当着二爷跟前,便是在家中那会儿,大人跟太太见了姑娘这副经不住打熬的模样,也是笑着摆手,命人扶她回房。
姜昱早撩了袍子起身,驾轻就熟,在绿芙的帮衬下,驼了她往后院去。
她被这动静扰得清明了几分,赖在他背上,如幼时般,蹭一蹭脸颊。“每回守岁都这么背回去多好。”想着九月就得行及笄礼,嫁了人,再不能如此任性,不守规矩早早回屋,七姑娘闷闷嘀咕,声气儿软绵绵,离得近,一字一句,分好不差钻进姜昱耳朵里。
春英绿芙紧跟在后头,虚扶着人。听自家姑娘如孩童般,冲二爷撒娇,两人偷摸着,相顾一笑。姑娘跟二爷感情好,她们做婢子的,也替姑娘高兴。整个二房,能令姑娘展露出如此情态,全心依赖的,除了二爷,也就只剩大人跟太太。
姜昱稳稳当当背着她,望着沿路都挂着喜庆灯笼的回廊,颇有深意道,“不耐烦循规蹈矩,你若真有那本事,便再去寻那么个人,这般接着惯你。”
她听了这话,明白他心里到底还是忧心她。这倒不是他信不过那人,只是因为关怀,止不住的便会牵肠挂肚。
她挂在他臂弯的小腿儿蹬一蹬,从后面搂着他脖子,闷声犟嘴。“不叫你忧心,人早寻着了的。”若非难为情,她是拿得出佐证的:那人早两年便已在山道上放下架子,很是迁就她。背着她上山下山,来来回回,惯了不止一次。
可她想一想,那人待她的好,她得藏在心里,自个儿捂着慢慢回味。堂堂公子玉枢,他私下待她如何体贴,当着人前,她得为他留些体面。
之后姜昱送了她回房,他何时离去,她睡得迷糊,记不大清。
隔日七姑娘蜷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正眯得香甜,模模糊糊觉着被人抱了起来,鼻尖还嗅出股淡淡的香火味儿。
“嗯?”她睁不开眼,扭一扭身子,自个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往他怀里拱。“寺庙的味儿,点的还是沉水香。”她呢喃,引来那人轻笑,将她小脸从被子里扒拉出来,压了棉被在她俏生生的下巴底下。
“狗鼻子,灵得很。”他欺身下去,就着挺直的鼻梁逗弄她,闹得人受不住似轻似重的痒痒,终是呵呵笑着睁了眼。
“这样早已从庙里回了?”她瞅瞅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屋里还点着油灯。有些不能领会,一柱头香,就值当他这般折腾?早前若知道一来一回都早到了这份儿上,在他面前,她对上香一事,压根儿是提也不提的。
他去了外裳,又褪了皂靴。在外侧和衣躺下。轻搂着她,眼中不掩疲惫。
“守岁后带周准径直进山,去得较往常稍早。办完事儿不曾回府,想着过来,正好抱了你躺会儿。”他说着已闭了眼,进屋前已搓得暖和的手掌,轻抚她背心,哄她接着睡。
她尚未全然清醒的眸子转一转,听明白这男人是一早赶着过来,原来只不过分离一夜,暗自牵挂的,不止她一人。
她梦呓似的嘟囔两声,小手搭在他腰上,往他胸前靠去。不会儿,屋里只剩下两道一长一短,深浅不一的呼气声。分明不同调,吐息间,他的悠长若定,她的轻浅和顺,交错缠绵,和谐而静好。
第二六四章 原是他舍不得人……
自初二上头,姜昱已忙着出门,往各府拜访赴宴。那人身份极贵,只会比姜昱更忙碌,忙得抽不开身。
等到年初三去别院的日子再见他,竟又是大半宿没歇,瞧着精神头尚好,只眼角血红的细丝,看了叫人心疼。
“又不紧赶着过去。您晌午过后来接,也是一样。”此去七姑娘只带了春英,别院那头不缺人使唤,春英自觉登上后面的马车,车厢里只余她与他两人,她摁了他平躺下将歇。嘴上喃喃他来得不必这样早,凭白累了自个儿。手上却体贴替他盖上毛毯,再放下窗前挡风的帐子。
他微微倾身,侧对着她。被子下的大手,牵了她小手握在掌心,缓缓合眼。
他不说话,她跪坐着静静看他,有些明白他的心思。
人在精神不济或身体抱恙的时候,身旁有亲近之人守着,便是对方什么事也不做,只这么默默做个伴儿,心里也会熨帖许多。
安然守着这样的他,她心里又酸又涩。再有本事的男人,在外与各方周旋得久了,也会疲累。他心智虽坚韧,却非刚硬到无坚不摧。世人多看到他的风光,赞他少年有为,仪表堂堂,且大权在握。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够体会他背后的艰难。
她小手偷偷爬上他脸庞,小心翼翼,指尖一笔一划,轻柔描摹他眉眼。熬了夜,他眼窝陷得有些深,打除夕那晚到今早,接连几日赴宴应酬,饭用得不好,晚上歇息不足两个时辰,他眼下已浮现出淡淡的青影。
只他面容依旧俊朗清华,显是精心打理过,连下颚的胡渣,也修剪得干净整洁。这人于细微处的讲究,似从骨子里透出来,何时都忘不掉。
她一手被他松松握住,跪坐着,徐徐撑起身来。颠簸的马车里,她寻了个空当,蜻蜓点水般,极快在他眉心落下个轻吻。
待得到了别院,关夫人与燚哥儿已早一步等在花厅,见他两人进门,燚哥儿立时从关夫人身后那婆子怀里挣脱了下地,直冲冲朝他奔来。
小小的人儿,一身喜庆的大红棉袄,戴了顶虎皮帽。一把抱了他腿脚,扬起白生生肉嘟嘟的脸庞,眸子又黑又亮。见了他,奶声奶气唤一句“阿舅”,歪歪扭扭靠在他身上,这才略微腼腆,看向七姑娘。“姑姑这些日子可安好?”学着大人的口吻,燚哥儿向七姑娘打招呼。
她手抚在膝头,笑着躬身与燚哥儿回礼,顺带提他扶一扶跑得歪了的帽檐。别看小孩子年岁小,却本能的知道辨别亲疏。燚哥儿只唤他一声“阿舅”,却规规矩矩向她问安,可见在家时,关夫人将他教养得极好。比上回见面,燚哥儿在规矩上又有长进。
年节上头,七姑娘自是早有准备。从荷包里取出一串儿红绳编成的五福“压惊钱”,替燚哥儿系在腰间结扣上。这才得了空,好好儿回头向关夫人问安,顺带说些个讨喜的吉祥话。
此番关夫人待她,七姑娘觉着态度上又有细微差别。少了循规蹈矩的客套,反倒更像是以他家里人的身份,很是亲热,拉了她唠家常。话头从那些个可有可无的寒暄,隐隐转向她平日喜好,在京里过不过得惯,更甚者,借了年节这当口,顺手推舟,问起她家里人。
七姑娘只觉这话越往下说,越是像极了说亲的调调。她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头一回应对这场面,自是羞赧中带了忐忑,稍微有些局促。
关夫人着紧世子亲事,之前又与她见过一面,加之燚哥儿亲近她,做母亲的,疼爱儿子,两厢爱屋及乌之下,也就没当她是外人。探底的意思,很是迫切。
七姑娘面上温婉大方,行止得当,只她自家事儿自家清楚,对着这样热乎的关夫人,她已是紧张得手心里都出了层细汗。
好在他一直留在屋里,分明听出关夫人与她聊的,是女儿家贴己话。他也不过抱了燚哥儿放在膝头,稳稳落座,丝毫没有暂避的打算。
他这般行事,看在关夫人眼中,不由暗自琢磨:莫不是世子平日严正过了头,对着中意的姑娘,放不下脸面,打探人家家里事或是私下里喜好?再想他惯来手腕强硬,说一不二,这性子,要讨姑娘家欢心,委实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