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她讲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明,史实事,信手拈来。她已然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慢慢成长起来,她之才气,足矣令他为之骄傲。他竟荒唐的,生出一股仿似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概来。
他迳自笑起来,已经许久没有如同哄哥儿一般,轻抚她发顶。她别扭着躲闪,冲他瘪嘴。
这一幕被不远处扶在门上的关夫人看在眼中,不由怔忡许久。多久了,在府上再不曾见过他这般开怀。
观他两人十分融洽,泛着淡淡温情的相处,关夫人回身进屋,不欲打扰这般难得的和睦。端庄秀美的面庞上,也跟着勾起抹欣慰的笑来。
是日夜,公孙尹自世子口中,意外得知身份已被七姑娘识破。惊愕之下,思量许久,终是冲上首端坐那人,恭恭敬敬,福了一礼。
“如此,下官对大人欲将于春狩所行之事,再无颜劝阻。”
今日与公孙同来别院,此刻亦在书房议事的几位门客,相顾权衡再三,紧跟着公孙起身。折服于由世子爷亲手教养出的这位女官,其人堪称聪颖豁达。遂纷纷拱手,齐声附议。
第二六七章 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七姑娘掰着指头,总算等来春狩这一日。文王身子不大安泰,出人意料,钦点了太子,主持今岁开年的围猎。
时令早已入春,可苍茫山的春来得迟。天光放晴的时候,远远望去,还能瞧见飘飘渺渺的云雾后边儿,山巅上若隐若现,一捧皑皑的白雪。
七姑娘身上披了件厚实的狐裘披风,脚下蹬着他专门吩咐人给制的胡靴。外表打磨得光亮火红的小鹿靴里边儿,缝了层软和的绒毛。踩在脚下,又暖和又舒坦。
拎着衣摆在他跟前跺一跺脚,她轻踏两下,仰头看他。那意思:大人,您看成么?
“极好。”他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沉声夸赞。她这般打扮,俏丽中带出股飒爽,干净又干练的模样,十分招人疼。
抬手替她扣上披风的压领,他摊开的手掌,顺势在她肩头,缓缓抚过。他垂眸仔细端看她的神情,专注而幽暗。眼底有她看不懂的深邃难言。
今儿个关夫人也要同行。燕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世家贵女,不论待字闺中或是已嫁做人妇,但凡门第够得上,都被允许往围场观礼。
围猎非朝事,更像是一种在大周上层圈子里风靡已久,借此显摆名门家世,世代所推崇的举国盛事。于是他今日,更多是以赵国公府世子的身份莅临,而非是廷尉衙门里,那位人人敬畏的左监大人。
七姑娘与关夫人同乘,紧跟在世子尊驾之后。一路从巷子口出来,拐上长街。便见道旁人头攒动,连酒肆台榭上,窗边儿也是座无虚席,站满了人。
这其中,又以年轻女子居多。聘聘婷婷的娇娇们,不顾天寒地冻,穿着嫣红嫩黄的裙裳,看着华贵的车马一辆辆驶过,嬉笑着交头接耳,偶有胆大些的,唱着男女相好的情诗,向楼下投掷巾帕。既表了爱慕,又得了身旁娇娇们带着善意的起哄喝彩。
七姑娘看得咋舌不已。这还是头一回,见识到北地与南面儿,女儿家的不同。似乎,北地的姑娘们,也学了几分世家子的风流做派。
她正好奇透过车帘向外张望,忽而之间,长街两旁自近处掀起一波震耳欲聋的喧嚷。这般大的动静,如涟漪一般,层层荡漾开去,到最后,整条长街都沸腾起来。
她不明所以,怔愕着,带着点儿惊异,微微挑起车帘。这时候,也不知谁起的头,便听四下里娇娇软软的女声,仿若百川赴海,高高吟唱起来:“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那人的车驾自声浪中驶过,沉稳而静谧,不见丝毫回应。
这是一篇《国风》中,赞美诸侯公子的诗。她们反反复复吟唱着,羞涩中带着兴奋,激昂而清越。
七姑娘张着小嘴儿,被这般场面唬得不轻。前世她也听过“掷果盈车”“看杀卫”的典故,印象中一直觉得,怕是有些言过其实,不必当真。可当与之极为类似的一幕,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那股子震撼劲儿,委实叫人说不出话来。
关夫人看她一副怔楞的模样,轻笑着拍拍她手臂。“岁岁如此。你这是刚入京,头一年遇上春狩。往后见多了,自然也就见怪不怪的。可惜却是,秦王早几月已去了封地,莫不然,今儿只他两人的热闹,已足以叫你看个饱足。说起来,这事儿还缘于他身上那‘公子’尊号。之前他虽也得京里众娇娇仰慕,然则,却不比这般声势骇人。”
关夫人蔚然叹息,话里却带着隐隐的骄傲。
七姑娘面上点头应话,心底却在思量:还好她遇上他那会儿,不是这么开的头。若不然,给她再大的胆量,她也不会近他身半步。
笃笃前行的马车里,她不由默默回想。仿佛打一开始,他便极少在她跟前,端出他高不可攀的家世。除了偶有几次,他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末了都是隐隐以姜家的前程相要挟,迫她乖乖听话,老老实实顺着他给她铺的路,一路走下来。
她想起那人打着“教导”的幌子,到如今,她被他养成于他来讲,称心如意,一心想要迎娶的女子。不觉便笑起来。世人对他多有推崇,不乏溢美之词。亏得他以公子之尊,对她,竟使出这样的手段。
她在车里透过轻薄的纱帐,赏看窗外徐徐退却的景致。
几月前他带她离京,走的也是这条道儿。那时候,秋节刚过,他携她前往苍茫山,一来是为了却她心愿,二来,也是为避开京中纷扰。
那时候如何也想不到,故地重游,真就是事过境迁。不过小几月工夫,不仅他与幼安的亲事再做不得数,便是幼安,如今也已远嫁交州。
她揣着纷杂的心虚,不知何时,车已到了围场外。
她与关夫人方才站定,便见几步开外,一身酱紫胡服的冉姑娘,笑呵呵疾步过来,与关夫人见了礼,挽着她胳膊,亲热拉了人便往前走。
七姑娘嗳一声,请她稍等片刻,回头去寻关夫人身影。却见关夫人冲她摆一摆手,示意她随意,尽可随了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自去玩乐。
“这是去哪儿?”七姑娘一脸迷糊。来之前,一直以为,那人自是要随众人下场狩猎。女眷们则是待在一处,各自御马来来回回走上几圈儿,也算是凑了这热闹。
冉青面上露出抹讶然,似乎并不知晓,七姑娘对春狩当真所知甚少。于是抬手指给她瞧,“诺,先去那处挑一匹合心意的小马驹。世家贵女当中,唯有能御马者,方能打马进围场。也才被允许登上观礼台,就近观摩这场盛事。旁的那些个不会骑马的,自然只能被拦在外边儿,隔着栅栏与围布,远远观望。”说罢努一努嘴,叫她看看周遭那些个明知入不了围场,一脸期盼,又万般落寞的娇娇们。
七姑娘嘴角蠕动两下,快要出口的话,不得已,又咽了回去。
闹了半晌,她在别院里下了那般大的苦功,连着几日在马背上颠来倒去,胃里翻江倒海。挣来的,不过就是个入场的资格?!
再瞧瞧那所谓的观礼台,离此处也不过小半路程。她甚至怀疑,上了马,拎着缰绳走个过场,许就是十来步远,屁股还没坐热呢,又得从马背上再折腾下来。这不瞎折腾人么?
心头正懊恼,埋怨那人说话,说一半儿,留一半儿。正替自个儿跟脚下一双怕是没甚机会露脸的小鹿靴觉着可惜。却听冉姑娘在一旁别有深意,耐心指点。
“你可别小瞧了马上这几步路。迈得过去,便是替自个儿挣了个贵人跟前露脸的机会。每年春狩,总有那么些个心大的,打扮的搔首弄姿,大半个身子探出凭栏,不要命,也要引得那几位,哪怕打马停驻一息也好。说不准运道来了,正巧合了哪位公子的眼缘,事后便能飞上枝头,被领回府上过富足日子去。”
七姑娘扣着双手,听她一席话,再四下里打量一回,这次是格外留了心。照这么说,挤在不远处,推推嚷嚷,纷纷争着上马,恨不能立时便能往围场里奔的,十个里头,倒有八个都是别有所图?换句话讲,来此的娇娇们,大多盼着借春狩这一东风,表达爱慕?
“也不怕说与你知晓。自八王府退亲,京里那些心思活络的,早在几月前,已赶着延请教席,只为习这御马一道。”冉青拿鼻子哼哼两声,既与七姑娘交好,自是偏袒她。异常看不上眼那些个心里打歪主意的。
七姑娘眸子动一动,忽而有些明白,那人肯放下政事,带她去别院。又特意腾出手来,耐着性子,手把手,亲自教她的缘由。
犹如当年那场女官试。今岁春狩,他亦不会容许她比旁人差了分毫,由得她被旁人看轻。那人的护短,同样也体现在他偶尔不讲理,一厢情愿,自顾行事的霸道上。
更为要紧,他不会允许旁的女子在他跟前试图纠缠,而她一人立在围场外,悠悠然,隔着帷帐,仿佛与他也生出了隔阂。她的这种“不积极,不作为,乃至不经心”,他自来是恼她至极。
自以为琢磨清楚了那人的心思,七姑娘提着裙裳下摆,抢在冉姑娘前头,含笑跺着脚下软和的小鹿靴,径直向马厩处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