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鹤楼,二层厅堂开了三桌席面。七姑娘到底品阶摆在那儿,虽被安置了与两位监使大人同席,却离上首那人隔了好几人。近乎便是偌大的红木圆桌上,坐了对座儿。
初时众人还有些拘谨。顾大人官威甚重,少言喜静。好在新来的贺大人似很好说话,三言两语便热了场面,还叫跑堂的唤了歌姬进来唱唱小曲儿。
七姑娘执着汤勺,心不在焉,小口抿着煨得又香又糯的山药羹。味道再好,这会儿也食之无味。
悄然打量那一身轻薄衣裙的美姬,只见她额头贴了金灿灿的花钿,描酱紫的眼线,眼角高高挑起。樱桃小嘴儿,涂一层厚厚的胭脂,红得似火,颇有一股子妖艳的媚态。上身只裹了件儿短小直襟的襦衣,外边儿套的薄纱,不过衬得女子饱满的胸脯若隐若现,更令人眼馋罢了。
时下世人并不对男子好女色过多苛责。譬如花名在外的贺大人,反倒被人夸作文士风流,好一般潇洒意态。
那美姬且弹且唱,欲泣欲诉的眸子,频频向上首两人传情。抬眸顾盼间,莹莹水目,眼波粼粼。再加一副好嗓,勾得楼下厅堂里一众男客引颈相望,叫好声不迭。
七姑娘端端正正坐着,面上平淡得很,只温婉的眸子太过安静。这般场面,她很不适应。喧嚣而浮华,倒尽胃口。
不知是否因了席间有她在,衙门里同来之人,多少有所收敛。只她还是轻易能瞧出,在座诸人,除极少数,怕都是此间老手。便是刻意留心,也会不自禁的,随着那嘤嘤哼哼,带了几分艳曲儿味道的吟唱,摇头晃脑,抚掌击节。
往嘴里送了筷子清蒸鲈鱼,七姑娘敛着眸子,望着自个儿碗底品红镶金边儿的福字,一心细细挑鱼刺儿,有些个百无聊赖。只暗自猜想,那人今日叫她跟来,却是为何?
“姜女官可会饮酒?小酌半杯尝尝?这可是云鹤楼招牌,苏红锦。此酒香醇不烈,有燕京‘君子酿’之美名,错过了蔚为可惜。”贺帧执起酒壶,拎手上晃一晃。观她席间实在沉默,只埋头吃菜,便命人上前,端了酒过去。
瞧着是问话,实则没给她客套推诿的余地。
世家贵女当下时兴饮酒赏花对诗,她岂能丁点儿没有酒量。七姑娘眼看着那侍者捧了酒樽近前斟酒,顾忌着贺大人今儿个做东,不好扫人颜面。加之往日里跟她相熟几人也一处凑热闹,她没敢看那人脸色,只瞅着添了小半儿的酒盏,觉着再一旬的俸禄,怕是又要没了。
好在只半盏,当不会醉得讲胡话。正欲探手,却见那人停了箸,热热闹闹的席面,瞬时清冷下来。
顾大人搁了碗筷,底下人不明所以,只守着礼制,纷纷跟着停了喧嚷。七姑娘那盏酒,自然也就没端成。
“叫她改日再与你敬酒,这杯且先记下。今日已是病得来得迟了,酒冲药性,明日差事,不可再耽搁。”
如此一提,徐存几个这才记起,姜女官的确今日身子欠佳。纷纷歇了劝酒的念头,老脸显出几分羞愧。
她心头一怔,怎么忘了这一茬?果然,骗人的就是记不住,连自个儿都骗不过。
贺帧一双狭长的眼睛,在她面上很是用心端看几眼,终是“体谅”的,放她一马。
回头与身旁人深邃暗沉的眸子对上,两人相顾一眼,眼底有旁人难以察觉的暗流。
贺帧手上把玩着一方玉石,将七姑娘感激向身旁人递来一瞥,丝毫不差扑捉了去。她还真就以为这人不过护她一回?
好笑挑一挑嘴角,果然见得顾衍看着她微微眯起眼。因着她没体会出他话里的深意,这人竟这般在乎?
“叫她改日再与你敬酒”。他用如此笃定的口吻,以怎样的身份替她应下这话?她竟想也没想。
贺帧不觉好笑,瞥一眼身旁自来无往不利之人,这算不算,他亦在她跟前吃了瘪?记起下午她对自个儿敬而远之,木讷不搭腔。贺大人以为,国公府世子如此直白的暗示,七姑娘全然迷糊着,没转过弯儿。除安心松一口气外,竟再没别的回应。
当真是大快人心!
第一九九章 倘若不肯,推开便是
酒席上,他领着她先行一步,留下贺大人这做东的,好好款待诸位同僚。
“随意走走?”今日他饮了酒,立在云鹤楼门外回首问她,话里带了醇然的酒香。
过了戌时,天色尚未暗下去,她举目四望,只见他二人所在的长街上,人流穿梭,越渐热闹。长街尽头能看见红彤彤的晚霞,东面儿的天已染了浅浅的青灰色,而西边儿,黄橙橙,落日晚照。
“好。”她点一点头,拾阶而下,落后他半步。
云鹤楼在燕京颇负盛名,来这儿吃酒的,多是世家子弟或是朝中大臣。有认出他的,本想上前套个近乎,恭敬见礼,却被他身后随扈抬手拦了下来。那些人见他身旁还跟着个面容娇好的年轻女官,一脸恍然,讪笑着退了开去。
京里她不熟,只一味跟着他拐了两条巷子。离了那长街,周遭逐渐安静下来。偶尔有挑担子的小贩迎面过来,见他两人打扮,远远便贴着老墙根儿走,生怕冲撞了贵人。
她一身朝服,妆扮很是淑雅。便是如此,依旧及不上他浑然天成的雍容。她模糊分辨出,他带着往城南去,竟是有步行送她回府的意思?
越往前走,巷子变的越发老旧,斑驳的墙脚下,爬慢了青苔。石板路缝隙里,钻出几簇顽强的杂草。巷子两旁已由先前的高门大院,渐渐变成了如今的寻常民宅。
以他与她两人的身份,走在这羊肠小道上,说来该是不相称的。风吹过,还能嗅到独院儿里烧饭的柴火味儿。
可她不嫌弃。她身上这身儿女官服,算是托他的福。能与他在府衙一处共事,而非日日关在后院里,做个养在深闺不识世情的娇小姐,她很是感念。如此能离他更近一步,她对这身女官袍也就格外珍惜。
而今她被他领着,走在最寻常的巷道里,她只觉这般看着眼前男人挺拔的身影,除开他依旧显赫的家世,这份稳重内敛,与这巷子经年积淀,意外的,十分和谐。
“今日是因了贺帧。往昔应酬,除太子庆阳宫中,在外赴宴,大都有事说事,场面上很是清爽。”离了众人眼皮子底下,他停步,很是自然牵了她小手。
他在与她交代,除实在推拒不掉的,他赴宴,底下人都很守规矩,知晓他脾气,便不好叫了歌姬进来唱曲儿陪酒。
她杏眼亮闪闪看着他,小手反握过去,嘴角擒着通透的笑意。他有这份心,耐着性子免她心头不痛快,她方才在酒席上的恹恹,顿时一扫而空。
她不喜欢的,他亦然不喜欢。这份认知,很是令人愉悦。
有些时候,她觉得他当真不似及冠不久的少年人。这男人一身气度,心里所想,更像是经了岁月,洗去浮华,独留下纯粹的睿智与历练。
她有些好奇,更多却是心痛。他必是有不寻常的过去,方才磨练出如今远超他年岁的老成。而这般经历,往往会给人带来苦难。真正痛过,才会刻骨铭心,才会如千锻钢那般,打磨出韧性。
“又在胡思乱想。”他捏捏她小手,读出她眼底关切,只道是她还在为昭仪之事忧心。不欲她因此事而烦扰,他便借此另提起一事。
“当初去麓山,半道上阿瑗乘的马车出了变故,伤了你肩胛。彼时下车,本打算亲自扶了你下来,”话到此处,他稍微顿了顿,瞥她一眼,这才又沉声道,“奈何阿瑗出了会儿神,却是推了阿狸过来。”
陈年旧事,那会儿她全然不知他心意,闹了天大的笑话。这会儿再回想起来,真是尴尬万分。她答不上话,眼里露了丝羞愧,与他交握的手臂摇一摇,像是撒娇,微微带了丝讨好。
她不经意流露的娇态,直直招了他眼。将她小手交到另一手,腾出来那只手,顺势环了她腰肢。
“今日对贺帧所言,来日你当敬他一杯酒。这话,本是盼着阿瑗会羞涩默认下。”他直言不讳,道出心底失望。
他这般坦言提点,她瞪着迷糊的眼睛,脑子里咕噜一转。片刻,恍然大悟,赧然红了面颊。
来日,敬酒。她在心里默默回味,越想越止不住满溢的欢喜。原本是这个意思么?为何她心里有种被他当着众人跟前,阴晦求亲的窃喜?
她小手扣着他,他要的涩然,她根本难以压制,满满给了他回应。他深邃的眼里闪过抹笑意,俯身亲她红扑扑的侧脸,耐心教她。
“下回需得多用心思。期许落空,滋味不好受。”
她脑袋轻轻倚着他臂弯,于这僻静的巷子里,怦然心动。
这个男人的情话,总是这般不温不火,一点儿也不灼热,偏偏跟长了眼睛的箭似的,一扎扎进心窝里,轻易便叫人迷失其中,翻来覆去的咀嚼,越想越是动容。
这一晚,他带她去柳荫渠畔,瞧了孩童堵渠摸鱼,之后路经湘潭巷子,又领她逛逛热闹的集市。
她这才知晓,这人今日要她赴宴,不过是一举两得。既替她周全了贺大人颜面,又点卯似的,带她早一步离去,燕京城里瞧瞧新鲜。
她当初绘声绘色与他描摹想要的舒心日子,如今他陪着她,替她一点点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