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声色,将她一应神色,收入眼底。
穿过大半个燕京城,到了城东,外头喧嚣渐去,入了条清幽的巷子。她轻咦一声,四面瞅瞅,有些意外,堂堂顾氏,国公府门庭,竟会坐落在如此深的巷子里。
“正门外,常年都是迎来送往。此去乃是角门,无人叨扰,当可免你些不自在。”握握她小手,怕她多想,他温声与她说道。
他这是体谅她。说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她都懂。此时她身份尴尬,一个女子,等在他家门外,算个什么事儿?被人瞧见了,徒惹人闲话。
她拽拽他袖口,偏了脑袋轻轻靠在他肩上。不敢瞧他,只埋了头,素净的面庞,如春日里盛放的繁花,匀了层薄妆。
他眉梢一动,转眼已从她手心抽出了衣角。一拂手,阔大的袖袍自她身后扬起,就势揽了她腰身,将人结结实实抱了满怀。
半晌,马车拐了个弯儿,不会儿便到。她伏在他身上,小手推攘两下,催他放她起身。他手掌在她腰际游移片刻,重重捏一回,这才扶了她坐起。
他的那些个小动作,委实暧昧。她面浅,比不得他。每回他干了坏事儿,只她一人别捏着,双颊酡红。而他举止从容,掸一掸衣袍,跨出门,说不出的泰然自若。
“下车。”见她规规矩矩跪坐着,两手抚在膝头。他好笑,莫非她以为,他会独留她一人在府门外?
“下车?!”她怔然看他,犹自不敢置信。“这怕是不合适吧。您也说,府上人来人往,况且,这般进府,国公大人与夫人……”她结巴着,紧张得手心都冒了汗。
昨日他便告知她,顺道回复一趟。可她以为那是他一个人的事儿,万万没想到,连她也囊括在内。
瞧她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他眯一眯眼,倾身欺近。“由正门出入自是不妥当。此去却是西苑,收起你那些个莫须有的担忧。入我顾氏门墙,避开前院,自家府邸,哪个敢说三道四,必当重重责罚。”
他说这话时候,眼里波澜不兴,只眼底那丝森然然的阴冷,吓得她激灵灵一个寒颤。这才想起,跟前这人,从来不是如他面相这般,讲道理的儒雅君子。
他锦袍猎猎,雍容领她步上抄手游廊。她行止僵直,跟进了大观园似的,满目眼花缭乱,脚下像是踩在棉花团子上,总觉不踏实。
就这么着进了国公府?她只觉做梦一般,偌大的庭院,进进出出多少门廊,她一个也没记下。他家的宅子,虽不比王宫处处砖瓦琉璃,富贵堂皇。却带着浓郁的文气,一眼便知是书香传家,花树、亭台、楼阁,无一不别致。
山水游廊之美,她今儿是开了眼界。
这还只是“西苑”,听他这话意思,赵国公与夫人,却是不住在此处。她琢磨着,只怕还有个“东苑”的。只一个西苑便这般开阔,国公府的气派,可见一斑。
再瞧四下里洞窗凭栏,细节处,俱是干净整洁,修缮极好。可见平日专拨了银钱,打点这院落。这样大一笔开支,七姑娘想想心里就揪痛揪痛的。
难怪了,养在这样的世家,才惯得这人挑挑拣拣,丁点儿不肯屈就。
行了小半会儿,她只觉西苑很静。仆妇婢子寥寥,偶尔路上遇见,见了是他,隔着老远便匍匐在地,深深叩首,头也不敢抬。
她忽而想起,管大人曾言,世子在府上,自来不苟言笑,且严厉非常。底下人对他,敬畏有加,颇有些闻风丧胆的意思。她跟在他身后,偷偷拿眼瞄他:为何他在自家府上,打进门儿起,便是一张冷脸?
突地,他步子一顿,半回转身,静等她上前。嫌弃她在身后磨磨蹭蹭,眼稍空荡荡一片,不见她身影。小丫头又在走神。
“跟紧些,这般战战兢兢作甚?跟在本世子身边,还能有人动你不成。”两人一前一后,她只落后他小半步,他方才满意。
“去春秋斋,换一身轻薄衣裙。暑本夏月之热病,一时马虎,病了该吃苦头。”他沉声训诫,只觉她到底年岁轻,不懂得照顾自个儿。却未回头,目光端直看着前路,侧脸轮廓分明,迎着光,面上是她初见他那会儿,最常见的平静。
她好像懂了。国公府这地儿,并不讨他喜欢。默默的,她收起那些个胡思乱想。没搭腔,却是默认了。
他之前许多事儿,她所知不多。可不论这人面上如何,这男人,体贴她总是不变的。单只冲这一点儿,她便无需多想,如常般,信赖他便是。
第188章 此间默契
春秋斋,乃西苑伴月湖畔,世子的独院儿。门禁森严,无诏不得擅入,靠近也是不能。若有宵小妄图刺探消息,无需通报,当可先斩后奏。
统领此处禁卫差使,便是那御刑监头目,周大人周准。可想而知,御刑监那一拨人,个个儿手底下少说也有几十条人命。这班刀口舔血,审讯起人来,直将人往死里作践的“恶徒”,在燕京这地头,凶名赫赫。真要论起来,监察、暗杀、砍人脑袋,没人敢说比御刑监探子,更要能耐。
七姑娘随着顾大人一路到了春秋斋院墙外。只觉这地儿景美,四面儿开阔,放眼望去,真真叫人心旷神怡。
唯独一处煞风景,便是廊下立着两名孔武有力的带刀侍卫。七姑娘甚是怀疑,这两人黢黑的面庞上,那双铜铃般的虎目,打老远起便煞气腾腾盯着她,许久方才收敛。若非身前这人亲自领了她进门,保不准,这两人能不问青红皂白,噌噌对她拔刀子!
胆儿小,疾走两步,紧紧偎在他身旁。脚下异常麻利,生怕被他落在身后。
他自回府后格外沉静的眼底,忽而起了丝波澜。轻瞥她一眼,少顷,执起她小手,步子放得缓些。
春秋斋见过血。女子本是阴属。他在麾下众臣跟前,相较她,颜面非是割舍不下。
她只觉手心暖洋洋,有股温温的热气,顺着臂膀,周身淌了一圈儿。方才那股子森寒,因了有他,渐渐便退了去。她埋头瞅一眼两人交握的手,想也不想,一把反握上去。走几步,没忍住,偏头与他说道,“您手底下人,鲜有歪瓜裂枣,就是眼神儿太凶煞。”
他目不斜视,露了丝浅淡的笑。“但有不赞同,可寻周准直言。”
她顿时歇了气儿,清咳两声,转头观望起春秋斋的布置来。四面儿环了游廊,墙外老树枝桠欹生着,顺着顶上攀爬,檐下低垂的枝叶,郁郁葱葱,很是繁茂。这时节,看着尤其清爽。东面有一池活水,当中架了石桥,塘里没养莲花,只粼粼碧波,围了一圈儿嶙峋的山石。
她起初不经心,目光往西边儿花圃里瞅。凑巧,又瞧见几块造型各异的石头,堆在一处,砌成了假山,看起来很有几分味道。这才恍然惊觉。
她自个儿是没收藏癖好的,性子随和,搁哪儿都能凑和着过。可他挑剔呀,若非真瞧上了眼,这些个千奇百怪的石头,就这么碍事儿的四处安放着,他能答应?
她想,他送她鹅黄裙裳,青花瓷茶碗。他能留心她的喜好,她怎能大咧咧没心没肺?于是暗自上了心。
过了拐角,被他径直领去了上房。他立在隔扇门前,抬手推开门,与她指了内室的方向,自个儿却止步,撩袍子,凭栏而坐。神态有几分慵懒。
她瞅瞅他,回头提了裙裾,跨进门槛儿。
眼前便是他府上寝居。除了姜昱,她还从未如这般逾矩过。胸前抱着包袱,她脚下走得慢,一双杏眼四下里打量,到底还记得规矩,只顺着他指的内室去。她想透过观望,尽量,对他多几分了解。
他似不喜明艳的装饰。她瞧着屋里最亮眼的摆件,便是那副月白素底的山水插屏。当下时兴的鎏金家具,一件儿也没有。就好比他身上配饰,她从没见过,有跟赤金沾边儿的。那人仿似更偏好美玉。
小心翼翼环顾一番,她目光定在落地罩前紫檀木百宝阁子上。拢共四层,摆放的俱是山石盆景。她于此一道,知之甚少。只粗浅一看,猜想这些个盆景,怕是价值不菲。只看这石料,或是红底细晶纱,内生亮紫条纹;或是通体漆黑,照了光,面上却木讷,无一丝光彩;或是白得跟奶糕子似的,轻薄一片,仿若琉璃。
她渐渐看迷了眼,只觉这山石盆景,当真是稀罕。色泽、质地、形态,无不是巧夺天工,寻不出一丝匠气。天生天养的宝贝,本就带了灵气。一股脑,五六件儿凑一块儿,她心头砰砰直跳,一点儿没敢沾手。
只觉这人连癖好都这般金贵,太是了得,难怪他眼高于顶,瞧不上金银阿堵物。
他的寝居,衬极了他这人。收拾得一尘不染,屋里熏了淡淡沉水香。槛窗洞开着,遥看可见几簇修竹,生机勃勃,挺拔刚毅。
她绕到屏风后,查看一番,抱着包袱犹豫片刻,终归不好叫他久候。在他起居的屋子里宽衣解带,她总觉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意。
一件件褪了衣衫,她捂着胸口,从带来的包袱里,重新拣一身清简的穿用。许是因为她每回穿上鹅黄的纱裙,那人总会凝着目色,多看她两眼。彼时他眼里有纯粹的欣赏,却无邪淫的坏心思。
她指尖本已摸上最面儿上一件湖蓝曳地纱裙,顿了顿,不由自主,从底下抽出条嫩黄的襦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