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漫步过去,半步开外,方才止步。
远观已觉气质有变,多了大气,端庄不容冒犯。凑近了,他抬手扶了步摇,指节撩起流其上流苏,眸子自上而下,端看她,耐性十足。
她以为他瞧过了人,总会客套一句。夸她“好看”“合身”都成。却没想到,他会这般上前来,丁点儿不顾忌,放肆打量。尤其他目光直白,透着股隐隐的厚重。
他眼神儿挪得慢,她便立在当中,有些束手束脚。
许久,他替她正一正发钗,手掌轻轻搭在她肩上,很是自然,带了她入怀。她小手撑在他胸前,到底是后堂,说不准何时就有人在外头请见。她留了余地,却未过分推拒。
只因他力道很柔,她觉着自个儿仿似能从中,体会到他待她的用心。
他目色平和,微微有些深远,眼里有她不懂的神色。大手就势覆在她手背上,温暖而干燥,给她的感觉,就譬如他这人,不凶她时候,很是包容。
他垂了眼睑,但见她女官袍服,绲边的金丝云纹上,恰到好处,衬了他胸前团蟒,不偏不倚。
龙兴云属,风云际会。是个好兆头。
从最初决心留她在身旁,他便知晓,今后会无可避免拖累了她。可他私心太重,摒弃不得。一心庇护她,更盼她日后长成,秉持莫大的勇气,于他在风口浪尖博浪之际,不离不弃,他便心安。
如今她已朝着他期许的方向,迈出一大步。他心头甚慰。
便这么拥着她,于静默当中,环绕着一股难得的默契。
他心思太深,她想不明白。可他此刻沉默,她仿若有所觉,便依顺靠在他肩头,同他一道,静看西窗外,满目晴空如洗。
第185章 话不投机半句多
“姜女官,府衙外有人找。?许是有些个来头,看排场不小。”
这几日,衙门里她也算处得熟络。前堂一姓陈的曹史,顺道给她捎了个口信儿。七姑娘讲礼谢过,暗自疑惑,不知何人,竟指名道姓,寻到衙门里来。
燕京这地方,她可谓人生地不熟。莫非,是同届与她交好那几人,殷宓或是冉青?
她琢磨着,脚下却是不慢。越过中庭,一眼瞅见大门外,朱红抱柱旁,露出个探头探脑的身影。是个女子,做婢子打扮。
因着府衙外尚有佩刀的官差,那人行止间透了丝怯懦。
她迎上前,只觉这人瞧着面善,好似在哪里见过,一时又记不起来。离得近了,才发现这婢子身后石台底下,靠右手边儿,离正门几丈远处,还停着顶妆扮考究的软轿。一眼便知,此间主人非富即贵。
那轿辇停在檐下庇荫处。槛窗旁挂了珠帘,顶上四角垂了明黄流苏。风拂过,珠链嘈嘈切切,砸出些脆响。软纱质地的流苏,也跟着飘飘淼淼荡漾着,柔美雅致,有暗香轻送。
轿旁还立着两名颇为体面的婢子,她目光落在右手提食盒那人身上,眸光不禁一滞。
如何也没想到,来人竟会是她。
举目张望那丫头,见她跨出门,噔噔瞪往回跑,原只是个打前哨的。真正出面儿的,还是那日她在渡口,有过一面之缘,郡主跟前的贴身婢子。
“姜女官安好。上回在渡口,与女官大人您是见过的,不知大人是否还记得?”对方很客气,脸上堆着和气的笑。足见规矩学得好,比她跟前绿芙那丫头,不知强了几何。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请了人边儿上走几步,到底是私事儿,需得避嫌。当着门外值守的官差,说话不方便。
站定了,七姑娘瞥一眼远处那轿子,不动声色,静等她道明来意。
“此番前来,却是有事儿需得劳烦女官大人。听说您新晋了顾大人跟前,颇得信赖的从史一职。您也知道,但凡女子,办事儿总比爷们儿多一分细心。”
连翘一头说话,一头暗地里察言观色。
只觉这位姜女官,着了官袍,当真是不一样。多了三分气派,周身沉静没怎的变样,或是待生人本就不喜多话,面上看着是客套,只底下却透着层不欲深交的疏离。
连翘说着,微微提了提食盒,向她跟前递过来。“这是国公夫人心疼世子爷整日里忙于政事,抽空家去都难。唯恐亏了世子爷身子,特意给备的滋补汤。文火熬了许久,又添了几味养生的温补药材。恰好的,郡主今日上香回来,半道到国公府小坐了片刻。离去之时,国公夫人嘱咐我家郡主,若然顺路,便给世子爷一道送来。您看……”
话说到这份儿上,她岂有推搪的道理。七姑娘敛目,笑着接过食盒。
这人很会说话,话里话外的意思,一个也没落下。世子不归家,便请了未过门的准世子妃走这一趟。也不知是国公夫人的意思,还是幼安自个儿拿的主意。
若是前者,便是明明白白表了态,只为叫她识相些,幼安有国公府撑腰,还轮不到她在外面兴风作浪,狐狸精似的缠了人邀宠。若真是这般,他顾氏中人,怕是将她当了他养在外面的相好,此番前来,敲打事小,告诫是真。
可若是幼安自作主张……七姑娘拎着食盒,并不欲在此多待。
“你家主子托付之事,我已记下。若然没旁的事,衙门里事忙,这便要回了。”那人坐在轿子里,自始至终不肯露面。端架子也罢,当真不乐见她,她也能够体谅。她两人本就处在对立面儿上,她也懒得过去讨这个嫌。那人既挑了他进宫不在的当口登门,只她与她两个,碰面也是难堪。
“连翘。”突兀的,轿里传出声叫唤。声若黄莺,很是动听。
正与她说话,唤作连翘的婢子,用眼神告了个罪,赶忙回身过去。半弓着身子,放低些,正好凑近槛窗旁。俯首帖耳的模样,异常恭敬。
她正欲告辞,便被人干巴巴凉在一旁。七姑娘眸子闪一闪,那人是否刻意为之,追究起来也是自讨没趣儿。索性别过脸,瞅着官衙正门外,一对儿面相狰狞的石狮子,悠悠看得入神。
半晌后,连翘折身,手上捧了个荷包。
“我家主子一番心意,还望女官大人,莫要推拒。”却是不等她发话,径直塞了到她空着的手心。
她一怔,手下能约莫感觉出,荷包里鼓鼓囊囊,硬邦邦,像是银子?这意思,是将她做了奴才,主子宽和,打赏她么?
连翘福一福,抬步拾阶而下。竟抢在她前头,告辞离去。
这主仆俩……七姑娘咋舌。抬手颠一颠毛绒面料缝制的荷包,稍一作想,拎着食盒,施施然这转身回去。
“你观她如何?”长街上,这个点儿,路人不多。幼安美艳的面庞上,寡淡如水,辨不出喜怒。
姜家那祸根子一现身,她便避在珠帘后,仔仔细细,恨不能在她身上看出几个窟窿。那女人样貌不及她远甚,一身酱紫的锦衣,顶多算得清秀。连翘与她说话,隔了几步,听得有些模糊。只她那腔调,她听着浑身腻味儿。跟王府上养着的扬州瘦马,颇有几分相似。令人生厌。
“奴婢觉着,是个稳重的。沉得住气,倒是有几分城府。”连翘想一想,如实回话。可心里还有几分担忧。“主子,您今日这般过来,叫世子爷知晓,怕是大不妥当。姜女官是何等样貌,之前您不也亲眼瞧过,何苦又再叫她出来。”
何苦叫她出来?幼安两手搁在膝上,不过是赌一口气!
他在外面养姘头,还不许她找上门儿不成?只她也晓得厉害,王府与国公府,容不下一个掂量不清份量,自打耳光的女人。她无非是借了由头,支使那人一回,赏了银子,羞辱她,出口恶气。
亲见了那女人一身朝服,端庄秀丽,款款从府衙里步出。她浑身都着了火,心上仿佛压了个磨盘,碾得她一点儿一点儿,硬生生闷疼。
看着她一日比一日过得好,她只会越发难受,自个儿过的糟心日子,全是这女人一手造成。
“如今牢牢记住她小人得志的张狂模样,往后,才能在她狠狠摔跤子,跌得一嘴泥时候,作壁上观,冷眼奚落。每每回想,必当,万分痛快。”
第186章 人生难得,知足常乐
今日太子召他庆阳宫议事,回得晚,刚赶上摆晚饭。府衙里没婢子,她便围着他忙前忙后,拧了热巾子给他擦脸。
她替他挽了袖口,捉了他一双大手浸面盆里,用心搓洗。他的手掌,赶她的,一个半大小。指节很漂亮,左手拇指,佩了玉戒。很简单的式样,玛瑙绿,没有雕花。乍一看很寻常,她也是近日才知晓,这样不起眼的玉戒,竟是顾氏嫡支一脉,世代传承。意义比玉戒本身更打紧。
净了手,递了干毛巾给他。这个男人连擦手都一丝不苟。“稳”,稳得令她赏心悦目。她有时候觉得,能在他身上,找到些她导师的影子。而她的导师,四十出头,年岁比他大一轮不止。
他将面巾搭在脸盆架子上,进内室换了身常服。隔着道青花帐子,沉声道,“她若再来寻你,下回便寻了借口推脱。无需牵强。”私心里,他不欲她与幼安有任何接触。若然他在,不会允她出门一见。
他与幼安之间,本就是一笔烂账。跟个他不喜的女子,牵扯到一块儿,事情未了结之前,会令小丫头处境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