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院子都透出股清新泥土味儿,倒叫姜瑗渐渐松快起来。再见那人,却是一月后的事。如今暂且将他抛在脑后,烦心事自然不会找上门来。
“逛园子出了一身汗,这就去后面梳洗一番。”笑着叫绿芙去烧水,也不用崔妈妈跟前跟后的忙活,只留下春英里头服侍。
第十六章 百密一疏
净房里没旁人,春英一面替七姑娘褪去上身褥衫,一面不时瞅瞅门口放下的垂帘。就怕有人突然闯了进来。
“小姐,方才世子可有为难了您?”
平展着胳膊,姜瑗配合她缩着手臂,去了半只衣袖。想起那人所为,当然算得为难。可除了她,这事儿不能说与任何人知晓。更何况,最后她还那般丢人。
“世子怎会为难于我?他那样的身份,整个郡守府都未必看得入眼。”
“可世子……”春英原本还想问问,世子如何就单单找上了姑娘?看七姑娘埋头避开她目光,自顾解着腰间系带,也就知道这是姑娘不肯再在此事上头,多说半个字儿。
伸手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活儿,春英笑着岔了话,“明儿若是天好,姑娘可要到外头放纸鸢?上次二爷给你画的那只玄鸟,太太看了都说喜欢。”
不愧是从小伺候惯了的,便是她一个小动作,身边丫鬟也能领会。心里暖洋洋的,姜瑗抬头露了个笑脸。“好,若是天公作美,把府上几个姑娘都给叫上。”
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再出来,绿芙捧着巾子,扶她坐下,站在七姑娘身后仔细替她擦干头发。
“小姐,您只顾着带春英姐姐出去玩耍,丢了奴婢在园子里忒的无趣。”撅着红红的唇瓣,只十二岁的绿芙,除了机灵,还带着些活泼性子。
透过铜镜看她老不乐意的样子,姜瑗自个儿拿起梳篦,拨一股发丝到胸前慢慢梳理。
“崔妈妈刚才被叫去前头帮忙,屋里总得留个人。下次再换你跟着就是。”倒不是绿芙信不过,而是这丫头太会说道,年岁又小,姜瑗怕她一不留神管不住嘴巴。
再说了,屋里留个能做主的大丫鬟,凡事也稳妥些。
想到这儿,难免就联想到荷包里揣着的字条。也不知那人是如何递了消息进来。正好奇想要琢磨琢磨,猛然间,姜瑗心下一惊。
荷包!方才她更衣时候,怎地好像没见着春英从裙裳上取下过这物?还是她只顾着说话,看漏了去?
那荷包丢了倒是不打紧,要命的是,里面塞了张男子手书的字条!若是被人传出去,她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世子那头替她安排得妥妥当当,到最后,竟是她自个儿出了纰漏!姜瑗死死握着梳篦,漂亮的眸子极快闪过丝懊恼。
不成,这事儿得赶紧想法子补救!
逮个机会,招春英过来问话,果然见她也是大惊失色。
最后的侥幸也没了,姜瑗附耳交代她两句。一直等到快要摆饭的点儿,才见得这丫鬟掀帘子进屋,急得面庞都有了绯色。趁绿芙进去替姑娘拿罩衫,春英赶忙冲她摇了摇头,几步近前小声回禀。
“小姐,世子一行早离了府上。奴婢偷偷摸进东厢去瞧了瞧。连坐垫底下都翻开来查找,还是一无所获。路上也仔细看过,鹅黄色的香囊该是十分打眼。可偏偏怎么也寻不着。您说,会不会是路过的仆妇婢子给捡了去?”
姜瑗一想,若然真被人拾到,就怕那人起了贪念,拿出去换银子。毕竟是大户人家用锦缎缝的荷包,市集上可当五两白银。
稍一沉吟,这事情耽搁不得。既是再寻不回来,索性就叫它彻底见不得光!
“将消息散播开去,就说我丢了荷包,里面放着对玉石耳坠子。拾到的人,到桃花坞里领赏钱。”
“可是小姐,这般不是要闹得人尽皆知?”
从箱笼里重新挑出一只崭新的藕荷色香囊,佩在腰间,姜瑗反倒不再着急了。
“若是被实诚人捡到,发现里面没有耳坠子,自是不敢拿出来讨赏。比起意外之财,老实巴交的仆妇,更懂得如何过安生日子。”
“若是被贪心的拿了,那人自会比我更着急毁去字条,再偷偷拿出去变卖。且一丝一毫,不敢提这荷包的来历。”敢贪墨主家东西,必不是没有心眼儿的人。郡守府上,有人会揭发嫡出七小姐私藏男子手书?
当真如此,便是招七小姐嫉恨,惹太太恼怒,落大人脸面。说不好命都得丢了!倒不如偷偷摸摸只换了银钱,闷声发财。
春英想了想,有些明白自家姑娘意图。
“可若是真有人送上门来……到底人心隔肚皮,想要借机讨好您的人,多了去了。”
轻笑一声,七姑娘反而乐了。
“当真如此,这人若非顶顶老实、死心眼儿;就是比寻常人更机灵几分。这样的人,还不赶紧给收用了?”
前者不用说,一句“忠仆”可以道尽。后者更是难得,懂得趋利避害,带着投诚的决心。这样的奴婢,桃花坞里正好用得上。
似懂非懂退出门去,春英不过出去一会儿,后院已传遍,府上七姑娘丢了珍珠耳坠子,闹得大伙儿走路都恨不能多长几双眼睛才好。
要是运气好,不就凭白多出一月例钱?在郡守府做工的仆从,都知道府上开的例钱很是丰厚。七小姐说了要赏,便是连门房上的小厮也抱了侥幸,偷偷在夜里,打着灯笼到前院转上一圈儿。自然,最后很是遗憾,泄气折了回去。
府上有这样大的动静,许氏睡前就得了风声。看七姑娘这事儿给闹得,府上上上下下都浮躁起来,没了心思好好当差。遂叫陶妈妈出去各处敲打一番,又遣妙娥一早请了七姑娘来上房说话。
唤的是姜瑗,隔日一大早,当先进门却是二爷姜昱,身后跟着个垂头丧气的尾巴。
“给太太请安。”躲在姜昱身后那人,慢腾腾挪出一步。顶着别致的双髻,瘪着嘴角,神情看上去不大对劲儿。
许氏盘坐在炕上,稍微向前倾着身子,很是不解。“唤你过来,还没教训你办的糊涂事,怎地你倒还委屈上了?”
七姑娘陪着小心,抬头看看许氏,再偷偷瞄一眼身前面色冷厉的姜昱,乖乖认了错儿。“是我丢了首饰,着急之下欠了考量。给太太道不是。”
昨日就料到逃不过被太太问罪,她早有防备。想着也不过挨一顿训,再缠着许氏多说些好话就成。
哪里想到今早妙娥没到,二爷姜昱带着福顺,大清早到了她院子里逮人!
七姑娘开怀的笑颜来不及收敛,已僵在脸上。显然睡过一觉,早忘了府上几位爷,自今日起,再不用去香山书院。自然就留在了府上。
于是“闯了祸”的某人,被二爷逮个现形。不仅没见她思过,反倒和丫鬟笑到一处!难怪姜昱会黑脸,尚在桃花坞已等不及训了人。
第十七章 包容vs提防
从太太屋里被二爷领出来,七姑娘一路安安静静,缀在他身后一步不落。
到了四方斋,姜昱引她进了东边的廊如亭。姜瑗立在当中,偷看他凭栏的身影,再望远些,正巧对着亭外散着墨香味儿的“洗砚池”。
二爷自开蒙起,每日必定习字百遍。仿先贤之道,意在提醒自己勤练不辍,方才有了今日这方黑黝黝的墨池。
四方斋里常年只种楠竹,不见艳丽花卉。便是姜昱每年送姜瑗的生辰礼,也与竹扯得上几分关系。譬如幼年时的竹马、竹蜻蜓;如今她案上摆着的紫竹笔筒,八孔洞箫。
由此可窥得二爷姜昱也免不了俗,自带了些文士的清高。
此刻带她过来,姜昱远远比面上显露的更为恼火。“何事值得你这般费心?莫以为自己干的事,旁人就不知晓。若非你在后头推波助澜,桃花坞里七姑娘丢了一只荷包,能闹到一夕之间传遍府上?阿瑗,你倒是隐瞒了何事?”
阖府上下都知道,七姑娘性情温婉,待人和善。可谁又清楚,便是这个有着几分散漫性情的姑娘,自小聪慧机敏,最大的本事便是藏拙。
若非六岁那年他失足落水,患了惊魂之症。他还不晓得,七妹妹竟有这样的本事。那时候她每晚抱着棉被,任谁劝说也听不进去,非得赖在他屋里,跟他一张榻上安歇。
这般半月过后,二爷“惊症”显是好转,再一月,竟奇迹般痊愈了。这般生生打了南阳郡城里最是德高望重的郎中一巴掌,使得那老郎中羞惭不已,亲自登门谢罪。只言自个儿医术不精,险些断了二爷前程。
之后那老郎中举家回了乡下,可见心里负疚,实在过意不去。那会儿许多人都一旁看笑话,数落那郎中信口雌黄,老而无用。
姜昱至今记得,患病那些日子,夜里每每将被惊醒,迷糊中像是有一双软绵绵的小手,轻轻柔柔按在他额角。耳畔有女童娇娇糯糯的话语,一声一声,像是最温暖的光耀,照亮他梦里没顶的深潭,也随之驱散心头的阴霾。
醒来扯了她辫子询问,五岁的小姑娘眨着眼眸,一脸迷糊看着他,转头便哭着去向太太回禀,说是二哥哥病得更重了,得多用几服药才好!
之后几日她整个人尤其爱打瞌睡,跟前服侍的人都以为七姑娘这是忧心过度,夜里很难睡得踏实。待得他终于好起来,又长了些年岁,这才稍稍回过味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