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按照规矩,帝后各自有寝殿,皇帝也应该只是每月初一十五宿在清宁宫。
而现在的清宁宫寝殿,压根就是帝后共有的。
甚至偶尔,昭宗想起来什么懒得出门了,还会让人直接带着大臣到清宁宫正殿等着,然后自己披发踢鞋一身道袍便跑出来,眉头紧锁地说正事,说着说着里头就有人喊:“要命,小东西!你找我揍你呢?!”
昭宗心情好时就顿一顿,冲着大臣歉意一笑继续说;万一再赶上昭宗不高兴,回头就高声喝道:“朕正忙着,你们就不能消停会儿!?”自然,里头回应的往往是寿宁或煦王的大哭声。昭宗就拧着眉头腾地立起,拽着大臣就口口声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直接再一起跑去宣政殿接着议论。
一开始也有朝臣不高兴,觉得皇帝没规矩,欠收拾。可时间长了,发现这个状态下的昭宗英明睿智,心无旁骛,做事的时候客观公正,思虑久远。而且,就算涉及到裘家,不仅昭宗没有什么明显的倾向,就连在寝殿里能听得一清二楚的裘岚裘皇后,也不曾说过什么。反倒是偶尔昭宗有心偏袒时,裘皇后会突然露半张脸,没头没脑地说一句:“惯得他们!该修理就修理,不用给我面子!”
朝臣对裘岚的状态十分满意,也很高兴有这样一位不插手政局的皇后。渐渐地,在昭宗面前说话,提及皇后时,也不像以往那样冷冰冰硬邦邦,好歹有些温和的评价了。
就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一件事。
众人觉得裘后贤德,而裘家势大,太子又孝顺,与裘家也亲密。思及将来,万一裘家有人起了野心,只怕顷刻之间,大唐就是塌天的大祸。既然裘后这样讲道理,那么她应该懂得这一点,所以筹谋着,劝昭宗找个借口降裘飞的职,削兵权。
可裘飞没有犯错,甚至在他的约束下,连裘峙、裘岷、裘峰三个儿子,都没有犯错。
那怎么办呢?
多好办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罗织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啊!从刑部到大理寺,从礼部到御史台,无一不擅此事!
有很多人摩拳擦掌打算亲手去办这件事,为将来的皇帝如今的太子立下这汗马功劳。
可惜,他们忘了,裘岚再怎么通情达理,她也是姓裘的。
御史台和刑部的几个人在宣政殿正殿上信口雌黄的时候,奉了昭宗的命悄悄坐在后头听的裘岚顿时跳了起来,二话不说,一边往外走,一边挽袖子,一边骂了出来:“我一家子在边关打生打死,你们这些蠢货竟然撺掇着我丈夫在背后冲着他丈人下黑手?你们是欠抽吧?!”
一边说,一边顺手拿了余岩在旁边递上来的鞭子,“啪”地一声脆响,一顿乱抽,当场就把几个妄图以此进阶的官儿抽得哇哇叫着跳来跳去。
昭宗坐在上头,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等裘岚的气出够了,才令人:“把这几个不要脸的货色给我拖出去,搁在顺贞门前好好展览一下。让天下人也知道知道,拿着小人之心揣测我帝王之道的,那不是志士才人,那是白痴!”
然后,昭宗伸手牵了裘岚,帝后施施然走了。
天下人终于知道了,讲道理的裘岚也是有底线有发疯的时候的,而昭宗是绝对不会拦着她,反而会全力帮着她的。
自此,再遇着裘岚时,满朝的官儿,一个个的,噤若寒蝉。
……
二
余岩现在已经在带三个孩子。
所以清宁宫里,真正忙得焦头烂额的,是余岩,不是裘岚。
余岩很累,这时候再有人捣蛋,不免就会立时火冒三丈。所以,清宁宫经常看到余岩一把揪过英王来,一顿劈柴炖肉,揍得英王哇哇大叫,寿宁在旁边边看边拍手叫好。煦王则坐在小凳子上,有样学样地拍手,咿咿呀呀,仔细听,却是在学英王:“饶命,不敢呢……”
裘岚那会儿就会隔着窗户喊:“小点儿声!圣人批折子呢!”
一开始,英王为了吸引帝后的注意力,会格外大喊两声,寄望于余岩担心惊动昭宗,会停下不打。谁知道余岩顺手从怀里掏出块手巾堵在他嘴里,边恨恨地骂:“捣蛋!我让你再捣蛋!宝王小时候都没你这么皮!”然后接着打!
英王后来就知道了,一旦裘岚在里头让小点儿声时,就回头悄悄跟余岩求饶:“好姑姑,我不敢了,我以后都乖乖的,别打了吧?”
余岩黑着脸再顺手揪过伺候英王的小内侍孙德福来,竖眉道:“你以后再敢撺掇着四郎爬羽卫处所的树、堵尚食局的烟囱,我就活剥了你的皮!”
这个时候肯定已经被打烂了屁股的孙德福哪里敢多话,诺诺称是,扶着英王,主仆俩可怜兮兮地就回自己的屋子了。
然后再讨论一下,要怎么样修理那个对余岩告密的小宫女!
就这样,有一个冬日,余岩抱着哭闹不休的煦王哄时,忽然觉得不对劲,疑惑地上下看看,把煦王放下,在他的丝绵袄子里细细地捏,终于呀的一声——
余岩看着自己的拇指和食指,已经见了血!
余岩急忙把煦王的衣裳都脱了,却发现,煦王的肩背上,已经星星点点红了一片!都是血!
竟是有人把米粒大小的铁蒺藜缝进了煦王的棉衣里!
余岩又心疼又生气又自责,赶紧先告诉裘岚宣了御医来诊治,自己却出了寝殿的门,召集了所有的清宁宫下人,只问一句话:“这东西是哪儿来的,谁看到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说出来,我饶了她,否则,你们这群人,就都别想活了。”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余岩在说什么。
余岩冷冷地扫视,然后令人:“去裘家,找几个行杖刑的好手来。”
行杖刑的好手,打死人,一般来说,只要两杖,就够了。
众人魂飞魄散,乱哄哄地跪地求饶。
余岩并不说明情况,狼一样的眼神扫视一圈,就点了二十几个人出来:“你你你,你们四个,你们几个,都出来!”
被点到的二十几个人都是神色大变,手抖脚软,扑在地上嚎哭:“姑姑,确实不与我们相关啊!”
余岩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森然道:“我再说最后一遍:东西是哪儿来的,谁看到了什么不对劲,说出来,免死,否则,都给我去见阎王!”
大家伙儿都抱了个法不责众的心思,只是哭嚷着磕头,谁都不第一个往外站。
余岩不再做声,转身进了内殿看视煦王。
裘岚心疼地抱着煦王哭,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沾那嫩嫩的小皮肉。
御医咬着牙看诊,也忍不住低声地骂:“这样小的孩子,怎么就能做到这般心狠!”
然后宽慰裘岚:“上头没毒,煦王不会有什么大碍,养过这一阵子也就是了。唯一担心的,就是他日后的肩头后背,可能会对疼痛特别敏感。好在不会有什么人敢动手打咱们王爷就是了。”
裘岚哭着,手抖得都给孩子上不了药。御医看着余岩的样子,也不敢把孩子交给她,便干脆自己接过来抱在怀里,轻轻地先揉揉孩子的太阳穴、印堂穴、风池穴,掐掐合谷穴,哄着睡着了,方轻手轻脚地让孩子趴在自己腿上,手法轻柔地擦洗、上药、包扎,然后交给乳娘:“这几****辛苦,怕都要抱着王爷睡了。”
裘岚伸手想要,御医又拦了拦:“娘娘情绪激动,孩子虽然睡着,也能感觉得到。让孩子——让王爷先睡吧。醒了就能好一半。这阵子饮食注意些,发物一概不要碰了。”
余岩深深地施礼谢他:“您是尚药局的牟御医吧?”
御医已是胡子花白,连忙回礼:“是。”
裘岚控制一下情绪,拭泪道:“倒是早就听说牟御医医者仁心,授徒天下,今日倒是见识了。以后我这小五,就交给牟御医了。”
牟御医眼观鼻、鼻观心:“必不负皇后娘娘所望。”
裘家的人来了,来得很快,顺便裘峰也亲自进了宫。
看了煦王的伤口,看见姐姐的眼泪,裘峰大怒,令来的人道:“你们留下,我这就去宣政殿请旨办手续,你们这些人以后就负责我阿姐和几个孩子的安全。若再有这样的事情出来,我就在这宫里碎剐了你们!”
然后大步流星直奔宣政殿而去。
余岩知道裘峰这是去找昭宗告状,按说应该等愤怒的皇帝来了再审,可余岩等不及了。
“先打死一个。”余岩直话直说,随手指了一个小内侍。
裘家的人对这位当年的余娘子还记忆深刻,何况跟着裘岚在宫里二十来年,又来来回回地在裘府和宫城之间跑来跑去,偶尔还跟着她去外头办些私密事,自然都是知道她的性子的。今日一见她竟然这般发狠,不敢怠慢,如狼似虎地扑过去,揪了那小内侍,按倒在地上,三五杖便打没了声息。
旁的人立时都吓傻了。
不是说,法不责众么?
还是说,余姑姑出了气就没事了?杀鸡骇猴吧?
眼看着大家惊惧之中将信将疑的眼神,余岩也不解释,也不威胁,只是又指了一个眼珠乱转得最欢的:“这个也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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