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听得祖母安在,终于放下一颗心来,却又别生一种怀疑:祖母安在,何以不令人哭来?又不带我去见?
真是样样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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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乱答应了何氏的嘱咐,等何氏去煮糖粥了,贺瑶芳跳下床来,穿了鞋子,推门便往外跑。既非游园别业,正经的房舍布局都是大差不离的,她略一辨方向,便寻对了地方。人矮脚短跑得慢,却有一桩好处——不低头便看不见她。越往灵堂去,人便越多,乱乱糟糟的,只有“没娘的孩子可怜。”、“他舅家又来人了?”、“贺举人还没回来?”
贺瑶芳心头一震:是呀!我还有舅家呢!只可惜被继母柳氏那贱人害得不轻,柳氏面儿上对她们说,她舅家如何好,背里却下阴手,贺瑶芳记忆里竟是再没有见过舅家人。今番若能联络上了,提醒舅家早作提防,常常来往,断不至于受那柳氏的气。
将将奔到灵堂,见门口已经聚了一群看热闹的闲人。她三钻两钻,从人缝儿里钻了进去,迎头就撞上条青色的裙子。然后便听到一声有些尖锐的斥责:“你要死!”
贺瑶芳怔住了,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这是她的长姐,贺丽芳,一个 “已经死了”二十年的人。万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一瞬间,她又不想这么早回去见儿子了,想多看两眼这些亲人。
贺丽芳却没顾得上搭理妹妹的情绪,恨恨地仰头扫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一跺脚:“何妈妈呢?就放着你一个人出来?”左手牵着弟弟贺成章,右手牵着妹妹瑶芳,还抽空狠狠瞪了围观的闲人,又骂管事的:“还不将这些闲汉驱散了?!”
贺瑶芳泪眼朦胧里,往左一仰头,恰看到贺丽芳紧绷着的一张小脸儿。面上犹带着些湿气,不知是气出来的汗还是刚哭完的泪。贺瑶芳心头一震,她总有二十多年未见这位姐姐了,幼年多蒙这位姐姐看护,才免受了许多苦。只可惜,长姐却没能等到她翻身的时候便早早的故去了。这时的长姐不过七岁而已,又有一双弟妹要护持,从小看起来便像只乍开了毛的刺猬。
贺丽芳左手边的贺成章,极聪慧、读书极好,去世得更早。贺瑶芳犹记得他小大样的背着说,挺着胸脯说:“且忍忍,一切有我呢!”他倒是说到做到,多少次回护着姐妹们。
可再智计百出,也抵不过孝字当头,又未成年,如果能拗得过柳氏?终落得个“意外身故”的下场。他死后,姐妹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咬咬牙,贺瑶芳打定主意,哪怕再想儿子,再想死回去,也不能扔下这一兄一姐不管。罢罢罢,在这里多熬几年也无妨,总不能明知道自家兄姐会被人所害,却袖手旁观。
贺瑶芳就不是一个认命的人,真个认命,早便遂了继母的心,木偶一般由人摆弄,好换些银钱了。也不至于能一路挣扎到做了太妃,只可惜,到了那个时候,维持过她的兄姐都已不在人世了,终成一世遗憾。
哭死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不过是给看客添一笔谈资,让仇人看着开心罢了。也许,这回不是老天坑她,反倒是疼她呢?给她个机会,别再有那么多遗憾——我若死了,这哥哥还得叫人治死,这姐姐也难有好下场。既然叫我重活一回,必不能叫这家败了,叫这些亲人枉死了。
思及些,贺瑶芳便将寻死的心给压了下去。
只是……要怎么做呢?低头看一看这短腿儿短胳膊,前太妃一张小脸儿阴得能滴出水来——年纪太小了,说出来的话也没个肯听的呀!
沉着一张脸,贺大姐一手一个,拎着弟弟妹妹到了自己的房里。她的乳母跟在后面,一句话也不敢说,直到贺丽芳问道:“何妈妈哪里去了?”
才说:“人多事杂,许是给二娘熬糖粥去了。”
贺丽芳恨恨地看着妹妹:“你要死!这样的时候也敢乱跑?!”
贺瑶芳只管沉浸在兄姐失而复得的心绪里,无暇顾及长姐这口气出乎意料的重,说的话也不像是个七岁的孩子。她小声问道:“爹呢?”
他们的生父贺敬文,乃是一个举人,极好面子,又重规矩,妻子的丧事,自当露面主持的,可方才这一路,却仿佛听说他并不在,真是奇也怪哉。
贺成章见姐姐脸色不太好,缓声对妹妹道:“爹赴京赶考了,就快回来了。回来教你认字。”
贺瑶芳:……
贺丽芳大口喘着气,她已经七岁了,多少晓得好些个事儿,母亲病重这一段日子,让她快速地成长了起来。见有弟弟哄着妹妹说话,捏了捏拳头,对自己的乳母胡氏道:“胡妈妈去听着,看前面有什么事。”
胡氏也是个干净的妇人,先前不敢说话,此时却不得不劝道:“大娘,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一头是你舅家,一头是咱们老安人,你……”
贺瑶芳本听着贺成章跟她说:“你回来乖乖的,不要乱跑,我教你写字儿,我已经认得三百多个字啦……”忽听到提及舅家,忙扭头去看胡氏,巴不得胡氏多说几句关于舅家的事儿——她还打着与舅家联络的主意呢。
贺丽芳怒道:“我叫你去,你便去,怎地看我年纪小,便不把我当一回事么?纵我亲娘死了,我还是贺家的大娘!”
胡妈妈被吓了一跳,忙说:“这就去,这就去……去不去的,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么?舅家来收回奁田,无论要不要得走,都是坏了交情。大娘,听妈妈一句劝,这会儿两头都在上火,插不进手的。”
一天之内,贺瑶芳吃了两记惊雷,后一记尤狠——原来,她舅家不是被继母整坏了的无辜倒霉蛋儿。
心里又有一丝明悟。柳氏从来不让人在她面前说她舅家的坏话,故而她每向父亲、祖母提及要见亲舅家,便要吃好大一记白眼。这等内宅妇人的手段,当时看不破,现在却是一眼即明。你不晓得这是个恶人,总为他说好话,旁人也当你是同流合污了。连柳氏劝人的话她都能猜得出来:“她还小,何必让她知道亲舅家为人不堪,徒惹气闷呢?”
这有些时候,知道得越少,就越容易犯错。
只是,如今舅家不可靠了,她该怎么办?前太妃再次看了看自己丁点儿大的小拳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
☆、没娘的孩子
? 直到何妈妈端来了糖粥,一口一口喂着她吃,贺瑶芳还在想:这要怎么办呢?
出了这等事,舅家是靠不住的,祖母与父亲也要怨上舅家做事难看。父亲不消说,最好面子,爱讲究,定是要恨上这舅家的。否则,也断不至于从此姻亲没了来往。贺瑶芳的记忆里,直到自家上京,都没有见过舅家的人了。
至于祖母,更是好猜。只怕过不多时便要想着给父亲续弦了。此时父亲年未三旬,已经是举人了,算得上是少年得志,怎能久做鳏夫?贺瑶芳是做过母亲的人,最能猜着祖母此时的心意。旧亲家不堪,当然要结一门能帮衬的新姻亲了。
亲娘已死,父亲正值壮年,只有她哥哥一个儿子。她祖父这一支,到了她哥哥这里,便是五代单传。如何能不续弦?
此事却是极难拦的。
贺瑶芳晓得她祖母是个精明人儿,凡事都要权衡个利弊。自打祖父早年过世之后,这家就是祖母在管,种种得失,以家族为重,却不会在乎几个孩子的想法了。
孙子孙女儿再亲,能亲得过亲生儿子?亲得过开枝散叶?便是她的亲哥哥,正子嫡孙,在没长成、没能娶妻生子光宗耀祖之前,在这位老祖母的心里,也是重不过亲生儿子的。便是已经成家立业了,儿与孙,孰轻孰重,也是不好说的。何况,他们的舅家还做下了这等不留情面的事情?如此看来,继母进门、贺家败落,竟似避无可避。
看着妹妹呆呆地吃粥,何妈妈递一勺到口边,她便张一下口,不喂,她便不动。贺成章一张秀气的小脸上布满了忧愁:妹妹别是哭傻了吧?
贺丽芳身为长姐,更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见弟弟“眼巴巴地看着妹妹吃糖粥”,那个妹妹呢,又傻乎乎地“瞪着大眼只知道吃”,小姑娘深深地叹了口气,颇觉身为长姐,真是责任重大。先吩咐自己的乳母:“妈妈要是不想往前面去,便去煮碗糖粥吧。”
胡妈妈顺着她的目光往贺成章那里一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与贺成章的乳母张氏交换了一个眼神,张氏忙说:“还是我去罢。”
贺丽芳不置可否,张氏嘱咐一句:“大郎在这里坐着,我这便就也给你煮糖粥。”
贺成章:……他是担心妹妹,不是馋了!不是馋了!
贺家大小也算是个士绅人家,讲究些个养生之道,饮养总是禁暴饮暴食。贺瑶芳年纪又小,何氏给她拿来的糖粥只有一小碗。听闻要给贺成章煮粥,忙说:“那头小厨房锅里还有,在窗根底下那个小灶上。”
胡妈妈巴不得不掺和这“偷听”的事儿,忙说:“你照看二娘,我去,我去!”
胡妈妈之“深意”,贺丽芳居然颇能明白。她气鼓鼓的点点头,望着胡妈妈的背影,暗想:娘说的果然没错,这些人,净会偷奸耍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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