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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活了几十年的贺瑶芳觉得前途多艰,眼下只有五岁的贺成章就更是不知所措了。当面答应妹子时,也是豪气干云,转个弯儿见到祖母居住的檐角,他倒冷静了下来。心里有些怯。
打生下来便是家里的宝贝疙瘩,除了有一个立志做楷模的“严父”,家内众人对他极是爱护。尤其是母亲和祖母,看他像是眼珠子一样,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哄着。然而这两日,情势却是一变,母亲故去,祖母也瞬间变了脸色。
内中情由,贺成章眼下是想不明白的,却也敏锐地察觉事情有些不对头。一想到姐姐妹妹都还指望着他呢,贺成章又鼓起了勇气,往前迈步。才到门口,不等小丫头向他问好,就听到里面罗氏将桌子一拍,声音极响,将他吓了好大一跳。
身后,他的乳母张妈妈慌慌张张地追了过来,将他抱起,便要往回带:“哥儿、哥儿,哥儿可不敢这样,老安人有正事要办哩。”
贺成章既然答应了妹子,便不肯退后,张妈妈大急:“哥儿,好哥儿,可千万不敢过去的……”贺成章在她怀里挣扎:“你放我下来!”
就在两人角力的时候,猛听得内里罗氏怒喝:“外面谁在叫嚷?!”
这一声将张妈妈吓得不轻,双臂一抖,险些抱不住贺成章。贺成章顺势滑到了地上,稳一稳神儿,大声道:“阿婆,是我。”
门内,罗氏的脸颊跳一两跳,深吸了几口气,才对侍立一旁的宋婆子使了个眼色。宋婆子原垂手站着,此时见这么个眼色,也不唤小丫环,亲自动手,将桌子上的点心渣子收拾得干净了。又小心地递过帕子,请罗氏擦了擦手——方才罗氏一直在怄气,使手将一碟子的糕点都碾成了碎渣子。此时一摸帕子,在宋婆子顶好的一方帕子上留下几个油乎乎的指印。
宋婆子顾不上心疼帕子,小心地道:“张家的做事越来越没章法了,怎地好叫哥儿在这当口跑来哭闹呢?也没个人看着……”
罗氏沉声道:“去把俊哥领了来罢。”
宋婆子一听有门儿,忙道:“老奴这便去。”一面匆匆往外去,口里唤着贺成章的小名儿“俊哥”,还不忘给张妈妈一个眼刀,蹲下来对贺成章道:“哥儿,老安人正难过,你要听话。”顺手又给贺成章理了理衣襟,才将贺成章领进屋里。
罗氏已经收拾了心情,单等着孙子过来。
她近来被气个半死。她自幼也是锦衣玉食,婚后也是当家理事,脾气自是有的。原本死了儿媳妇便不是什么好征兆,更兼儿子进京赶考未归,到了这个时节,若是得中了进士,早有喜报到了家来。眼下音信全无,是落榜居多。
单这两条,就够人沮丧的了,再加上亲家不懂事儿,跑到白事上撑局。罗氏一个头胀得两个大,昏昏沉沉地怄了许久的气,心里便有些不痛快,看什么都不顺眼,也会无端发些脾气。然而看孙子还是极重的——要是孙子没有一个讨厌的舅舅,就更好了。
一见到孙子小小的个头儿,罗氏先扯出一抹笑来,继而又沉了沉脸。外甥肖舅,贺成章的舅舅李章,人品虽不如何,生得却是不俗,俊眼修眉,唇红齿白。贺成章小小年纪,已经有了几分英俊的样子,看着着实喜人。
只可惜罗氏才与李章怄完了气,再看这眉眼,就不免有几分不是滋味。
原来,因着间壁容家相帮,罗氏逼李家写了切结书,罗氏做主还了奁田并一些细软,李家立下文书,不再寻贺家要钱。
事情到了这一步,顶多是老死不相往来。孰料容家的人离了去,李章却放言:“你家孙子总是我外甥!”
外甥发达了,还能不认舅舅不成?!总不能为了不让舅舅沾光,自己就不上进了吧?
罗氏再气一回。似贺家这等人家,总好个面子,不似李家,因儿子烂赌又殴伤了人命,已经破败了,再无顾忌。罗氏只得暂咽下了这一口气。每一思及李章之语,再想一想孙子,胸口就憋闷得慌。
贺瑶芳这一招出的,并不很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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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节,贺家兄弟姐妹并不知道,打从李氏嫁到了贺家,怨恨的种子就已经埋了下去。
李氏的哥哥叫李章,偏巧了,贺家叙字排辈儿,便是“诗书文章”。贺瑶芳的爹占了“文”字辈,到了她哥哥这里,恰是“章”字辈的。
贺敬文与李章两个,书读得都是半好不好的,偏生读书生的臭毛病一样不少。贺敬文以为,要改了这宗族排行,是件大事,需得好生商量,李家也须得有所表示,至少要客客气气出个面儿。李章则以为,此事是贺家事,贺敬文合该早作盘算的。晓得外甥与他重了一个字,李章当时便大骂三天,还要贺敬文向他赔礼。
彼时贺瑶芳的外祖母还在世,有她斡旋,到底没有撕破了脸。
眼下老人家也不在了,李章又急着要钱救儿子,新仇旧怨,才闹出这等笑话来。
也亏得贺成章不晓得,见到了罗氏,胆气还壮些。一见罗氏,先乖巧地唤一声:“阿婆。”
罗氏道:“这么热的天,你不在后头歇着,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也不怕累!等会儿且有得忙呢。”
贺成章仰起头,眨眨眼睛,答道:“我也不很累,听说阿婆更累,我来给阿婆捶背。”
这话说得极是熨贴,罗氏心里舒服了些,却又故意道:“你们都别来气我,我就谢天谢地啦!”
贺成章垂下头来,一双胖手握在一起来回来绞着,看着十分可怜。罗氏的心又软了,一把将孙子搂到怀里,什么李章什么奁田都抛开了,眼泪落到了贺成章柔软的头发上,哽咽道:“我苦命的儿啊!”
贺成章实是弄不懂罗氏在哭些什么,也不知道他爹怎么命苦了,却感觉得出来,罗氏的心情没那么压抑了。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软软地地伏在罗氏的怀里,心里也是一片柔软。暗道,果然爹不在家,我是很有用的。也伸出手来,抱着罗氏的两肋,含糊地道:“阿婆不哭,还有我呢。”
罗氏哭得更厉害了。
宋婆子见这祖孙俩哭得差不多了,方上来相劝:“又有客来了。”
罗氏亲为贺成章整好了衣衫,命宋婆子与张妈妈一道护送他去前头待客。贺成章冲罗氏像模像样地一揖,不及转身,前面又传来喧闹声,罗氏额角一路,惟恐又出什么变故。
这回却不是什么坏事,反是个好消息,外头一个婆子跑了进来道:“老安人,老安人,郎君回来啦!”
罗氏闭上眼睛,挺直的腰杆也略松了松。再睁开眼,目内一片平和,轻推一下孙子:“去,上前头去迎你爹。”
不等贺成章出房门,又小声嘀咕:“回来了也是个不中用的。”
?
☆、亲爹回来了
? 知子莫若母。
闻说贺敬文回来了,也不能令罗氏觉得轻松多少。目下贺敬文最大的用处,便是能够在罗氏的催促之下往容家去递张名帖,道个谢。
不过,好歹是回来了,外人看起来,这家里的顶梁柱,他回来了。一些蠢蠢欲动的人,暂时得住手了。
贺敬文一脸的抑郁,他的脚一踏进家乡的地界,就听到了家里的闹剧,当时便险些要将说三道四的闲人打上一顿。被侍奉他上京的仆役拦住了,一个书僮一个马夫,硬是将他拉了回来。一路上,他的脸都是阴的。
见到儿子,也没个好脸色,见了母亲,也没缓过颜色来。
罗氏一看他这般,头便愈发的疼了起来,还要装作无事,先对他嘘寒问暖一回。
贺敬文生了一肚皮的气,与亲娘说话也含着一股郁气:“娘,儿回来了。儿无能,今科并不曾得中。家里的事情,让娘费心了。”
【这做不成事的样子,可如何是好?】罗氏乃是官宦人家出身,贺敬文的外祖进士及第,罗氏自是见过做官的人该有的样子。贺敬文这般,显是不成的。
眼下却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罗氏扶着额角,无力地道:“你回来了便好,去梳洗一回,换了衣裳,见见客罢。”
贺敬文见状,说一句:“娘也歇息罢,我去前头看看。”便再无一言。他心里也没个成算,丧事的一应礼仪他都懂,除此之外的交际应酬却并不是他的长项。见谁不见谁,他一概不愿去想,只掐算着日子,想着下面要几日供奉、几日烧灵。
还是罗氏将贺敬文的书僮唤了过来,细问这一路经历,又命他向容家递帖子求见。贺敬文听了宋婆子来传,当时就犯了难:“今是丧家,前番事毕,何必再去打扰人家?”他总是不乐意做这些应酬的事情。容家又是清贵之家,身份也高些。与他那些个好友并不相同。
最后还是罗氏硬押着他往容家走了一遭,此事才作罢。回来路上,罗氏不免又数落他一回:“你是去道谢的,怎好不说话来?亏得他们以为你伤心,才话少了些……”
贺敬文只管闷头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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