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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十里春 (紫玉轻霜)


  漫长的行进中周围听不到任何杂音,伴着他的只有仿佛永无休止的车轮声。之前经过外城时来自民间的喧哗笑语早已消散,来去匆匆,如同虚无梦境。
  过了许久,马车慢慢停下,外面传来禁卫声音。依着印象,应该是已经来到了临华门。再往里去,便是后苑了。
  果不多时,有内侍高班率两列黄门匆匆赶来,在马车两侧跪拜相迎。九郎隔窗望了望,道:“冯勉怎不前来?”
  高班恭敬道:“太后思念九哥,方才将冯高品叫去问话了。”两人问答之间,已有两名黄门轻轻打开马车车门,高班躬身撩起遮风帘子,轻声道,“殿下小心。”
  九郎自座位之侧取来一支玄黑木杖,一手撑着,一手扶住车壁,慢慢下了车。高班小心翼翼地上前搀扶,询问是否需要休息片刻。九郎却摇头道:“不必,送我去宝慈宫。”
  临华门到宝慈宫相距甚远,九郎换坐了华顶乘舆,其间又穿过迎阳门,并途经坤宁殿等重重宫阙。待等抵达宝慈宫门前,虽则寒气仍未散去,但漫天阳光拂照下来,映得宝慈宫如沐金辉,愈加庄严。
  九郎下了乘舆,在内侍迎候下入了宫门。宝慈宫内极为肃静,即便是宫人行礼,亦是敛容低声。他早已习惯这种气氛,沿着玉阶拾级而上,在太后寝宫前静默候传。
  片刻之后,就有内侍前来宣召,这才可低首而入,行动时亦需万分谨慎,不得有所惊动。他行走时需有借助,杖子轻叩在清水似的方砖地上,在原本悄寂的寝宫内微微回响。
  若是以往,他倒不觉自己异样,只是现在这情形之下,却感觉有些不安。
  倒是水晶帘后的潘太后听得这熟悉的声响,不由红了眼眶,连声唤道:“九哥,九哥回来了?”
  他持着杖子想要下跪,却被一旁的内侍劝止住了,只得躬身行礼,温和道:“嬢嬢,臣刚刚赶回,舟车劳顿,还未及换身衣衫,请嬢嬢不要让宫人撩开帘子,以免污秽冲撞。”
  “你最是爱洁净,哪会有什么污秽?我要看看我的九哥,你头一次离京便走了那么久,是否憔悴了许多?”说话间,长挑身材的宫人已轻轻卷起水晶帘,请九郎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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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迟疑了一下,只得缓缓上前。潘太后身着暗褐云锦大袖罗衫,肩上披着丰润狐裘,斜倚在山水独屏红木美人榻之上,腰后衬着杏色团锦软垫。她原是驻颜有术,虽年近花甲却仍颇有神韵,可惜而今病痛缠身,使得两颊消瘦,鬓边也有了几丝银发。
  美人榻两侧有诸多宫人奉巾添香,又有一名身材微胖的圆脸内侍躬身站立。
  那内侍见了九郎,立即面含微笑,跪拜道:“殿下,太后多日来始终牵挂于您,今天一早便叫臣来此,说了您小时候的许多事情。”
  “听说嬢嬢叫来了冯勉,臣还觉得奇怪,却原来真在这里。”九郎说着,便向潘太后再度致礼。
  “我对你牵挂得紧,便叫来冯勉,与他絮叨絮叨,也好过独自担心。”潘太后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腕,“九哥,上前来坐。”眼见他坐在榻边,眉宇间带着倦意,她不由怜惜道:“果然劳累至极,你若累了,就可先回去沐浴更衣,何必急着赶来见我?”
  “臣担心嬢嬢身体。”他恭敬道,“幸而听说嬢嬢的精神已比先前好了不少,看来朔方丹参入药后确有奇效。”
  潘太后叹了一声,以素罗帕子轻轻拭泪:“我这场病来得突然,幸得你不远千里将丹参送回,方才有了些起色,只不知可否能维持下去……”
  “嬢嬢既然已经好转,经由太医们精心调养,自然是能强健如初的。”他想了想,又道,“其实本是五哥自告奋勇要去取回丹参,可爹爹后来却又叫我前去,若不然,或许还能更快些。”
  “你还是内心良善……”潘太后喟然,抬手吩咐宫人,“你们先退下,我要单独与九哥说说话。”
  九郎略感意外,宫人与内侍们依次退出,冯勉亦低首离开。潘太后这才叫九郎再往前坐些,因携了他的手,轻声道:“我听说此前在邢州出了些事情,是否果真有人胆敢抢夺丹参?”
  九郎心知潘太后虽身处深宫,天下大事却无不在其掌握之中,便只得如实说了邢州之事,单单对双澄轻描淡写一带而过。饶是如此,潘太后仍是紧抿了唇,脸色愈加苍白。
  他忙劝慰:“嬢嬢,那些盗匪与渎职丢物的河间马军已经被关押在邢州监狱,等臣禀明爹爹后,再请爹爹定夺。”
  潘太后却冷笑一声,重重一叩榻上矮几,眼里含着尖针般的光。“自从我病倒之后,官家七日内连接撤换户部、工部五名要员,前日里御史中丞在殿上含泪陈说变法之弊,却被他一纸诏书贬出汴梁。你说,我这次得病,岂不是正遂了他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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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烟树参差晓寒深
?  他沉默无语,从去年起,新任的参知政事连番上书诉说旧政积弊,言辞极为恳切。官家本就不是个墨守成规的人,听后深为所动,有心施行新政,但潘太后一脉在朝中与地方都影响极大,这两党之争便如燎原星火般越燃越烈。
  潘太后见他低着头不说话,便又加重了语气:“先前我身子还硬朗的时候,官家就为新政之事屡次与我言语不和。这番我卧床不起,太医告知药剂中必须要有朔方丹参,端王本来自愿前往河间,临走前官家却忽然将他换下,让你赶去邢州。这安的是什么心?我当时神志不清,若是知道了,定是不允!”
  她越说越怒,不由猛烈地咳嗽起来。九郎心中不是滋味,急忙一按座椅扶手站起来:“嬢嬢请息怒,臣以为嬢嬢的病还是因过于劳心而得。官家纵然在新政上与嬢嬢意见相违,但在臣出发去邢州前,他也叮嘱臣要小心谨慎,及时赶回。”
  潘太后抿紧薄唇,过了许久,才冷冷道:“你说那为首的劫匪是阴差阳错才抢了丹参,我却不信。若不是有心谋划,谁又能在马军手中轻易抢去东西?”
  九郎虽也觉得此事颇为蹊跷,但见太后言语中已对官家起了疑心,只能俯首道:“嬢嬢,那群马军是一时大意,加上对方身手了得,才会……”
  “身手了得?”潘太后紧盯着他,“当真是一般的劫匪?”
  他想到双澄,微微晃了晃神,脸色仍从容:“只是其中有一人较为厉害,寻常马军不是她的对手。”
  “可曾审问清楚,到底是什么来历?”潘太后不由扶着床榻直起身来。
  九郎缓缓垂下眼帘,平静道:“江湖人而已,浪迹四海,并无什么背景。”
  潘太后蹙起双眉:“将此人押解至汴梁,再行拷问。”
  他微一抬眸,望着潘太后道:“丹参正是因她才失而复得,臣念在她年幼无知,已将她放走。”
  “什么?!”潘太后脸色一变,攥着扶栏厉声呵斥,“九哥,你怎能如此率意妄为?!”
  他似是早有此预料,当即撩起衣袍跪倒在地:“臣只是觉得她功过相抵,并不是有意作恶,无需再押解入京。”
  坐在榻上的潘太后面如寒霜,她素来觉得在诸多皇孙中,九郎最为识大体明是非,加之幼年遭遇坎坷,令她时常抱以怜惜珍爱之心。但她未曾料到这一次,九郎竟如此草率行事。
  “为何其他劫匪还关在邢州,唯独这最为厉害的人却被你放走?!我常夸赞你聪颖懂事,但你这次怎会变得这样糊涂?!”她一径斥责,九郎再无辩解,只是低头跪在榻前。
  此时水晶帘外有人小心翼翼地道:“启禀太后,端王得知太后病情有所好转,特来问安。”
  潘太后按捺了怒气,冷声道:“就说我现在乏累,让他明日再来。”
  帘外的内侍不敢多言,应诺而去。潘太后转身又看着还跪在冰冷地上的九郎,禁不住怜怨交加。“跪着做什么?起来回话。”
  他却紧抿了唇,视线落在榻前镂花踏板上,过了许久才道:“嬢嬢,若那人真是奸恶之徒,臣绝不会为其所惑,更不会心慈手软。可臣在此之前经过再三考量,相信她只是空负武功却被人利用,并不涉及官场朝政。其余的劫匪之中,有一名叫做田二的更为可疑,臣已让邢州知府对此人严加看管,只等官家再派人去审问。臣亦深知此番自作主张乃是有罪,嬢嬢要如何责罚,臣甘愿领受。”
  潘太后撑着几案,本想再严加训斥,可见他跪着已显吃力,终将满心郁结化为一声长叹。“阿容,你可知我为何特别疼惜于你?”
  九郎听她忽而唤起自己幼名,心间浮起薄薄惆怅。可脸上却不能显出,只垂眉敛目道:“因臣的生母是嬢嬢外甥女,又故去得太早,留下臣成了无母之人。再者……”他的声音低了几分,神情还算平静,“臣行走不便,比不得其他兄弟,让嬢嬢尤其怜悯。”
  潘太后听他这样平静无波地说着,心头酸楚非常,借着侧身之际,悄然拭去眼角泪痕,哀伤道:“不仅如此,我始终对你有悔。当初不该听那道士言说,将你……”
  “嬢嬢,那些事情已经过去许久,如今宫中也再无人提起,您又何必记在心里?”九郎直起身子,望着她认真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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