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一声响,木质舱门打了开来。
船舱内很是昏暗,两侧窗前都垂着厚厚帘幔,在侧边的角落里,却坐着一个浅碧衣衫的少女。
听得舱门打开,她的眼底浮现深深惊惧,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袖口。等看到站在船头的九郎时,她更是呼吸为之一顿,嘴唇也不由微微发颤。
这四天来虽然已经备受煎熬,可是乍一望到他的容颜,双澄的眼里还是忍不住漫出了泪水。
“……九哥……”
她坐在那里,望着在泪光中变得模糊不清的九郎,哽咽着叫他。
河面上吹来带着湿意的风,两岸碧草尽为之弯下纤腰。九郎只觉心头一阵悲欢难言,积蓄了数天来的焦急、不安、思念、痛苦一时汇聚缠绕,竟使得他无法出声。
船只缓缓摇晃,他站立也有些不稳,但还是快步走到了她身前。
“双澄……”他的眼里渐渐湿润,忽而将她抱住,“这些天来,你都去了哪里?”
她被他紧紧抱着,泪水再度弥漫,然而身子却僵硬。
站在船头的凌香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与九郎,似乎时刻提醒着她,那夜在灵位前所知晓的一切。
☆、第92章 无恨伤心多少泪
?水面风起,桨破琉璃,船只沿着汴河缓缓行驶。
九郎隐隐察觉到了双澄的异样,他低下头望着双澄,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双澄却将脸微微侧转了过去,似乎都不愿甚或不敢与他对视。
他心中越加疑惑,正待追问,站在后方的凌香缓缓说道:“双澄既然不愿说,那我便来替她讲明缘由……”说罢,便走至近前。
双澄不禁心头一寒,下意识地攥住了九郎的手,急道:“别!”
九郎犹疑地看了她一眼,凌香微微一笑,道:“娘子不愿我对九殿下说?可他既已经到了船上,这件事总是要告知于他的。”
双澄紧抿着唇,过了片刻,才艰难道:“我自己跟他说。”
“这样最好。”凌香朝她行了一礼,朝舱门处退了两步,垂落眼帘恭谨道,“那奴婢就在外面等候着了。”
******
疏密有致的竹帘垂落了下来,将船舱与外界完全隔绝。
光亮如银线般丝丝缕缕,双澄坐在角落里,侧影间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霜。
舱内寂静如斯,以至于船桨破开水面之声犹在耳畔,九郎静静地看着她,先前心头的焦虑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却是更深的不安。
他从未见过双澄是这样的神情。
自从进来之后,双澄一直静默坐着,眉宇间有浓郁的哀愁。可比这更让他担心的是,她那双原本晶莹黑亮的眸子,如今却好似蒙上了雾霭,再没有了以前的灵动。
就好像,这短暂而又漫长的四天之中,她依旧历经了风霜雨雪的侵袭。虽然再度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可是那颗懵懂简单的心却已经不复原样。
“双澄……”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在她之前开了口。她这才如梦初醒似的抬头望向他,目光中却含着惊惧。
“这是怎么了?将你抓走的人,到底是何身份?”九郎忍不住走到她面前,拉起了她的手。
可她的手心却很是寒凉。
双澄呆呆地看着他,眼里又渐渐洇漫起水雾。
“九哥……”双澄喑哑着嗓子,低声道,“并不是她们将我抓走……那天晚上,是有人以你的名义将我骗出了城,然后,再将我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宅院。”
九郎略微一怔,原先他与元昌也觉得此次双澄失踪不像是被人强行劫走,然而她如今这样说了,却令他更觉诧异。
“将你骗走了?那这些天来你一直被关了起来?”他打量着双澄,疑惑道,“我看外面那个女子也不像是会武的,你……为何一直留在船上而不逃出?莫非是受了什么伤?”
她木然摇头,“我没受伤……但我不能走。”
他愣了愣,“为何?”
双澄抬头望向九郎,目光哀伤,过了许久才道:“不仅是现在,还有以后……我也许都不能够与他们分开了。”
九郎看着她,只觉心间阵阵发沉。“你在说什么?双澄。”他握紧了她的手,急切地低声道,“到底是谁将你吓成这样了?是有人在要挟你吗?为什么说这些奇怪的话?”
她用力地呼吸着,低头望着他因用力而突出的指节,忽而艰难地笑了笑。
“他们为了我死去的祖父而忍辱负重那么多年,就算我再想摆脱这一切,可又怎么能做到?”
“死去的……祖父?”九郎的手微微松了几分,心间却更笼上阴霾。
双澄强忍着眼泪望着他,眼前迷蒙不清。
“原来……早在亳州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他的名讳。九哥,你可还想得起来?”
他怔在了那里,脑海中纷杂掠过的尽是当初在亳州所遭遇的一切。月下围攻追杀双澄的蒙面人,淮南兵马副都监孙寿明的忽然赶至,以及那个被抓的将校在野草间疯狂咒骂太后……这些原本已经渐渐淡忘的零碎场景,如今骤然浮现,随后忽而汇聚成卷。
一个早就听闻,却始终未曾将他与双澄联系到一起的名字,亦在此时陡然撞进了脑海。
“你……说的是傅泽山?!”他惊愕万分地问道。
她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
******
纵使事情再复杂,内心再不情愿,双澄最终还是将听来的内情一一告知了九郎。
九郎坐在她对面,耳听着她带着悲戚的声音,眼前看到的双澄却已然苍白。
一幕幕往事如同沉沉压下的巨石,让他只觉呼吸困难。当听到她说到傅家被灭以及太子终至疯癫的幕后主使正是太后与官家时,九郎不由变了脸色。
“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他寒声道,“无凭无据的猜度,怎能算得了真?”
双澄被他的神色吓住了,但过了片刻,随即硬声抗辩。“凌香与我师傅说的完全一样,他们是有多大的胆子,难道会编造谎言中伤皇家?!”
“当年傅泽山将军确实是自刎而亡,但我从未听说过他是遭受了什么陷害!”九郎撑着座位站起身来,忽而上前拽住她的手腕,“起来,出去与那女子当面问个清楚!”
双澄被他捏得手腕生疼,她本就备受煎熬,没想到九郎现在竟还站在皇家的立场说她的不是,一时发怒便挣开了他的手。
“你是觉得我是在说谎了?”她气得直颤抖,“你原先不是一直说自己对皇家没什么感情么?为什么现在却站在了官家与太后的一边?”
他紧紧攥着手掌,“你说的这些话换了谁都不会相信!你那个师傅早先就曾编造谎言来骗你,如今再串通他人又有何不可?”
“那 他们到底求的是什么呀?”双澄红了眼睛,亦霍然站起,“你觉得会有那么愚蠢的人,为了骗我而花费了十多年的时间,而且还担着诋毁皇家的罪名?!当初在亳州 的时候,那个被抓的武官不就是向你怒骂太后,说一定是她害了傅帅吗?难道那个人也是早就和我师傅串通好了,故意在我们面前说出那番话?”
她如同愤怒的小兽一般朝他咆哮,似乎要将这些天来的悲酸辛苦全数宣泄。
他苍白了脸色,看着眼前的双澄。
此时的她,已然再不见原本的乖巧温顺,眼眸深处竟满是伤痕。
就好像,一枚晶莹剔透的水珠,被无形的尖刀划得裂痕斑斑。
“那你……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他哑声问道。
看着这般失魂落魄的九郎,双澄的心底亦酸楚难忍。“我不愿意……”她狠狠拭去夺眶而出的泪水,侧过脸道,“但我难道还能选择不信?”
泪水从她指间漏下,滴落在裙角。
纵使是哭泣,她也是不愿像以前那样伏在他身上,而只是自己生硬地站在那里,独自承担。
船只又晃动了数下,九郎用力握着手杖,无言地看了她许久。随后,好似被终于击败似的脱力跌坐下去。
难堪的沉默在船舱间蔓延,河水流淌之声却越发畅快。
船桨吱呀声撞击在九郎的心间,一声,一声,渺远幽长。
他别过脸,好似在望着船舱的某个地方。然而事实上却已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还能想些什么。
在这样的时刻,脑海中不断浮现旋转的却全是双澄先前留给他的一幕幕笑嗔娇怨。趴在他肩头撒娇的双澄,站在映月井边小心翼翼许愿的双澄,躲在马车中与他卿卿我我的双澄,为了不让他为难而跃下宝津楼的双澄……
他的眼里酸涩难忍,心更像被人用力掐住了似的,竟痛得让他一时没法顺畅呼吸。
双澄的泪水不住落下,可当她透过朦胧视线望到九郎,她却更加难受。
他分明也是悲伤到极点,却又倔强地不肯回过头再看她一眼,只是独自侧身坐在昏暗角落,留给她一个孤绝至冷,甚至连呼吸都显得短促不定的影子。
忽然就悲楚难耐,再也没法将他扔在那里,任由他自生自灭。
“九哥。”她抽泣着,慢慢走到他近前。
九郎却还是没有看她,甚至将身子更偏向了里侧。她怔了一会儿,略显僵硬地拉了拉他的手臂,可是他依旧没转过脸来。
双澄抿住了唇,哆哆嗦嗦地蹲在他近前,抬手抚上他微冷的脸颊。随后,将他的身子扳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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