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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罗香 [精校出版] (知夏)


  刘曜这才放下心来,他见太医忙着替太子施针,便摸了摸床榻旁的药碗,只觉触手冰冷,又皱眉道:“怎么是凉的?”侍候太子刘熙的内官赶忙过来端走药碗:“老奴再去煎一副药来。”刘曜瞧了瞧熟睡的幼子面上的潮红渐渐退了下去,也不再胡言乱语,终是缓了口气:“不急,等太子醒了再煎不迟。”刘胤瞧着父亲的神情,自进屋起就没有正眼看过自己,满心都在太子身上。他自知自己在这里碍眼得很,便后退几步道:“今夜大军驻扎城内,口令还未传下,臣出去安排布置。”刘曜点了点头,只道:“去吧。”
  太傅卜泰亦在房中,此时见刘胤退了出去,便凑到刘曜身旁,轻声道:“陛下,今日是南阳王抱着受伤的太子殿下回来的。”
  刘曜神色未变:“太子怎么说?”
  卜泰面露迟疑之色,略顿了顿,还是实话道:“太子坚称是从马上坠下。可臣问过南阳王身边的人,事发时他们都隔得甚远,只有南阳王与他军中校尉韩钧陪在太子身旁。”
  刘曜这才转过脸来,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不明的意味:“你好大的胆子。”
  卜泰心知不妙,当今圣上素来宽厚,鲜见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他立即跪了下来,脑中飞速转过数个念头,竟浮现出那个人的样貌来,于是他斩钉截铁地道:“臣不敢有负陛下和先皇后重托!”
  刘曜本已怒极,听他提到“先皇后”三个字忽然心下一软,侧过头去,只见那榻上的幼子虽然闭着眼,可眉眼鼻唇都像极了那人。
  “将韩钧拉出去,杖责一百,”刘曜的神色在灯下晦暗不明,淡淡地道,“南阳王仍是中军主将,不可再有下次。”
  卜泰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他在南阳王刘胤身边安插了人,想不到陛下竟有这么大的反应。但到底还是太子在陛下心中重要些,韩钧是南阳王形同手足的心腹又如何?只要涉及太子的安危,陛下绝不会手软。他看着刘曜舐犊情深的神态,终是在心里叹了一声:陛下到底是老了。
  刘曜在房内略坐了坐,到底惦记着外面堆积如山的军务,起身对卜泰吩咐道:“明日待太子醒来,便将他送回长安去。”
  卜泰一怔,这番送太子来前线,便是他们几个东宫的臣子合力为太子保奏的,要知道南阳王本来就年岁长于太子,又屡立战功,如果再不让太子立威,日后如何能够服众?他心有不甘地想为太子再争取两句,可刘曜仿佛早知他的心思,只淡淡地道:“天大的事都没有太子的安危重要。朕还在呢,出不了岔子。”他又看了看幼子熟睡的脸庞,叹了口气道,“将太子交给他的乳娘好好调养,献容留下的只有这一对双生儿女,朕……朕不能对不起她。”
  卜泰听他提到先皇后,心中略定,又问道:“太子若是醒来未看到陛下,定要失望。”
  刘曜摆了摆手:“朕明日送他到城外。”卜泰这下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想了想又道:“太原王刘隗这次勤王而来,臣与他交谈了几次,十分佩服他的才学。太子如今渐大了,又对易理颇有兴趣,臣在此道上不甚精通,可否请太原王留下来多盘桓几日……”
  他话没说完,刘曜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太原王刘隗是族中最长,卜泰想让刘隗留下来辅佐太子,含义不言而喻。对这事刘曜倒没有什么意见,点头道:“朕明日就和太原王说。”
  卜泰面露喜色,见刘曜要往外走,又忍不住问道:“陛下,可是要撤军了?”刘曜转过头来,头向他淡淡一瞥,目色自厉。卜泰心中狂跳,仿佛那目光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
  帝王一怒,山河色变。
  卜泰低下头去,哪敢再多半个字。
  良久,方听刘曜道:“过两年等熙儿长大些,再带他来吧。”
  卜泰大喜过望,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叩头在地时忍不住语声凝噎:“陛下圣明。”
  转眼寒暑交替,花草开了又谢,整整又过了两个年头。
  今岁正在丙戌,天气反常的寒冷。刚刚入了冬月,已下了好几场大雪。满城素白一片,城中不少有心人都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冬天。两年前虽然一场大战消弭于无形,但孟津城里的人始终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些什么事没有了结。
  就连开酒肆的姚二婶也一反往日里的泼辣精干,这夜算过了银钱,对绮罗有些发愁地说道:“六丫她爹投南阳王军中四个月了,连封家书也没寄来,我心里乱得很。”
  四个月前,大赵的南阳王刘胤来孟津募军,一丁开出了十石粮米的高价。二婶的丈夫眼红不过,毅然不顾哭哭啼啼的二婶和六丫他们姐弟几个,随着大军北去了。
  这一走就音信全无,眼瞅着年关将近,连封家书也没寄来,难怪二婶这样焦心。
  一听到南阳王,绮罗心里便有几分奇异的感觉。仿若是平静的湖面中投入的一颗小小石子,溅起层层涟漪。自两年前那场风波后,慧理大师带走了小宣,从此音信全无。她时常会怀念起当年的玩伴,自然也不会忘了都是因为那个大赵的南阳王和太子殿下,才让他们经历这样的变故。
  可她如今年长些,已多了不少沉着,此时兀自安慰着姚二婶道:“您莫要心慌,南阳王是出了名的爱兵如命,您没见城里的人都赶着去投军?二叔不会有事的,估计着过几天就会有信回来。”
  姚二婶叹了口气,抬眼看着眼前秀气的少女。两年过去了,贫寒的幼女如今长成了窈窕之姿,虽是布衣荆钗,依然难掩国色天香。这样品貌的孩子,哪里是寻常市井中能够见到的,只可惜了是个孤女。二婶心里有几分叹息,说道:“这段日子只是苦了你,又要忙活店里的事,又要替我送酒,等你二叔带了银米回来,一定给你好好裁几身衣裳。”
  迷迷糊糊睡到天色将明,绮罗被屋外的喧嚣声吵醒。她有些茫然地揉揉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只觉白茫茫一片有些刺眼,竟不知何时又下起雪来。她推门出去,顿时吃了一惊,一夜之间,往日里平静的街市竟然一片狼藉,人们背着大包小包拖家带口地向城门涌去。她随着人群走了没几步,只见姚二婶手里牵着七岁的六丫,怀里还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小宝,亦是随着人群向前挤,她回头看到绮罗,便着急地喊道:“绮罗,快逃命吧,乱军要入城了。”
  绮罗顿时吓得清醒过来,这样混乱的情形从未见过,她慌忙跑过去问道:“是从哪里来的乱军?”
  姚二婶哪里说得清楚,指着南边道:“是外面的大军要打过来了。”此时乱民中有人喊道:“是石王的大军要打来了,那可是个大魔头,他围过的地方都要屠城,高候就是被他屠的城!”此言一出,乱民便静了一瞬,人人目光中流露出极端恐惧的神情。高候离此不过数十里,本是个富庶繁华的小城,然而去年一战之后诺大的城池数万人竟被屠尽,传说城里的尸体叠起来有数丈高,城内血流成河,入夜时凄厉的哀鸣声经久不散,人们都说那是死去的冤魂,那里至今仍然是一座空城。
  此时城内百姓听得高候的事,果然越发乱了,人们蜂拥至城门下,互相践踏踩伤无数。绮罗被乱民挤着往前走,哪里分得清方向,她看到人群中姚二婶早被挤得不知去向,而六丫摔倒在地哇哇大哭,眼看就要被人踩上去,她慌忙向前挤了数步,把六丫搂在怀里,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跟。
  六丫哇哇哭着要找娘亲,绮罗忙柔声安慰她:“别哭,别哭,姐姐领你去找你娘。”正说话间,却听身旁的乱民都高声喊叫:“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此刻城头上重兵把守、如临大敌一般,当中几个守将急得满头大汗,却哪里能拦住这么多的百姓。忽然鼓声一响,刹那若惊雷般直击在众人心上。绮罗抬头看时,却见城头上出来了一人,依旧是铁甲未卸,只沉声喝道:“是谁在闹事。”他此言一出,百姓都安静下来,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意站出来。
  而城上那个黑甲人一双碧色的眸子澄澈分明,站在城头上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
  绮罗仰头望着他,忽然呆住了。两年来时时在梦中浮现的那张脸,竟似梦中一样又出现在她眼前。只是他绝不会想起她了吧,当年那个在街头狼狈又忐忑的孤女。
  一件墨色的青羽大氅,她珍若至宝。
  曾经匆匆的两个照面,两年来从未忘过。眼前人就算是化成了灰她也不会忘记。她倒退了几步,险些脱口喊了出来。
  想不到两年过去了,他竟然又来到了孟津。她心神震动,泪水险些要溢出眼眶,下意识地悄悄搂紧了六丫,喜道:“六丫,是你爹爹的军队来了。”
  六丫瞬时止住了哭声,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住了绮罗:“爹爹在哪里?”
  绮罗指了指城头上的黑甲人,低声道:“你爹爹就是随这个人去投军了,他既然来了咱们孟津,你爹爹定然也快回来了。”
  城头上那人的声音颇是低沉,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势。乱民被他震住,竟无人敢开口。他见状又朗声道:“百姓们放心,今日是大赵天子驾临城中,定保尔等平安。都快散去,休要听信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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