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刘熙一声怒吼,一脚踢到来搀扶他的黄门身上。他的面上不正常的泛红,神色极是激越,“孤的妹妹要被送到敌人那里和亲,这是奇耻大辱!孤绝不答应!”阿霖顾不得人前失仪,闻言泪落如雨。绮罗在旁瞧着,心里却是叹息,这同胞兄妹二人在宫中长大,难得竟都能存下真性情,五叔对他们果然爱护有加。
韩钧面色铁青,他对太子本来就没有多少恭敬,一挥手便欲让侍卫动手。
“住手。”殿门前忽有人出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刘胤身上铠甲未卸,眼眶亦是青黑,显然这几日极是劳累。
太子素日里就尊重兄长,此时见到他,却罕见地冲过去大声道:“大皇兄,你为何要送妹妹去洛阳?就连昔日汉武帝也齿于送女和亲,更何况咱们匈奴的大好男儿,怎能送自己的姊妹去敌人那里!”
“为了父皇,”刘胤的回答却极干脆,“若不送阿霖过去,石勒就会杀了父皇!”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寂静。
刘熙张开口,喉头“荷荷”作响,双拳紧握,却说不出话来。匈奴男儿虽然骁勇,但却以孝义为先。敌人以父亲的性命威胁,此事莫说只是送妹和亲,就算是要自己的头颅,也得二话不说干脆地割下来!
早已想到他若开口,定会是言辞振振。绮罗心里冷笑,望着刘胤的目光中却多了几分不屑。
“来人,将太子扶回去休息。”刘胤见太子无话,便吩咐身旁侍从道,“太子殿下身体有恙,明日便不用送公主出城了。”
几个刚才被太子踢开的黄门这时候都爬了起来,假惺惺地要去搀扶太子刘熙,却见太子的目光中露出厌恶的神情,他们更加乔装作致,不住地瞟看刘胤的神情。
“适才对太子无礼的,”刘胤看也不看他们,冷声吩咐道,“都去自领五十大板。”
这下那几个黄门都吓得不轻,慌忙在地上叩头请罪。连韩钧亦是色变,五十大板不多不少,也足够要了半条性命。太子心里虽然恼怒,但他到底是个宽厚仁善的人,不忍旁人因他受责,反而出言道:“算了,饶了他们这次。”
几个黄门更加叩头如蒜,连连对太子刘熙叩谢不已。太子心里到底难受,又望了望妹妹阿霖瘫坐在地的惨淡神情,想劝慰几句,却也只觉词穷,一扭头便向外走了。
韩钧得了刘胤的默许,忙带人赶去护送太子,一时寝宫内的人都散尽了,刘胤走近几步,扶起蜷伏在地上的阿霖,忽然双膝一曲,竟是向她跪了下去。
热血轰地涌上阿霖颅中,她手足无措地扶起刘胤:“大……大皇兄……”
“父皇就拜托给你了,”刘胤双目直视着她,却见她惊得连泪也忘了拭去,兀自亮晶晶地挂在腮边,他对她躬身拜到底,沉声道,“从今往后,阿霖妹妹就替太子殿下和我在父皇身边尽孝。”
阿霖的手兀自僵直地伸在半空中,似想抓住什么一般,可到底什么也抓不住。她嘴唇微合,面上不知是哭是笑:“臣妹牢记在心。”
得了这句承诺,刘胤心底长嘘了一口气。他又安顿好奇华殿内事物,又叫来侍奉女官一一问好明日行路安排。公主和亲不同于出降,除了侍奉礼仪的女官,只有四个陪嫁侍婢可以随行。公主陪嫁的侍婢都是宫中千挑万选出来的高门贵女,相貌出众不说,自幼训练有素,举止应对十分得益。为首之人便是太原王刘隗的女儿贞乐郡主澄心,刘胤将所有事项都问过一遍,又叮嘱了她许久,却见澄心双眼哭得红肿,自是不愿意去洛阳的。刘胤柔声安慰道:“堂妹莫哭,叔父也不愿意见你这样。”阿霖冷声道:“我也不要她陪我去。”澄心又是委屈又是伤心,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却低声道:“臣女愿意去。”
刘胤只觉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才安抚她们离开了奇华殿。他刚行到殿外蔷薇花廊下,忽然听到一个泠然的女声在身后道:“王爷真是好手段。”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在身后。
夜静了下来,凉风吹得花廊中枝叶微颤,在月下显出婆娑的影子。
“三言两语就哄了太子与公主为你卖命,”偏她的语气里似是裹了毒的利刃一般,直截了当地戳到人心里,“在洛阳的陛下怎么算也算不到,最可怕的不是外敌,而是内贼。”
他猛地一回身,望着她的目中仍不带半点怒色。
他压抑得越好,绮罗却越发觉得眼前人阴沉可怕。好像故意与他作对一样,她偏偏想戳破他的伪装,让他露出本性来。她还想开口,他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身前,近处闻到一股淡淡幽香,他的声音依旧很低:“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就凭你也敢来威胁我?”
在他面前,好像一切虚伪都是多余的。她忽然觉得自己像被剥了衣衫,简直是赤裸地立在人前。她心里一跳,慌忙躲开他迫人的目光,嘴上兀自强硬:“只可惜你没算到你父皇为何要派我回来,要我在这里一日,就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
“你是想让我厌恶你,打发你随着阿霖一起远去洛阳?”他不动声色,语声中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
“让我去洛阳,我若去陪公主和亲,还能为公主助力,”绮罗被他揭穿心事,索性赤裸裸地道,“你若留我在长安,难保日后我不会挑唆太子与你为难。”
他神情却很从容:“我若真忌惮你挑唆,何不直接取你性命?”
绮罗心里一寒,可她随即直起了背,咬牙道:“你若杀了我,太子殿下绝不会饶了你。”他有些玩味地打量着她,唇边似笑非笑:“你对自己倒是很有自信,真以为太子对你有情?”绮罗面上涨红,愤然道:“你这样一个无君无父,无亲无友的冷血之人,妄谈什么有情无情?”
忽然她的唇被封住,她一时涨红了脸,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遭遇了什么。他衔着她的唇,仿若在咀嚼一点芬芳甜蜜,良久,方轻轻松开了她。
“你无耻!”她恼怒地扬起手,猛地向他脸上扇去。
他轻轻隔开她的手,笑中带着几分戏谑:“既然你已给了我这么多罪名,我不介意再多一项。”他没有半点盛怒之下的狂躁之态,反而显得悠闲从容,“你有这些谩骂之词,不妨留到洛阳去骂。”
绮罗霍然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一时又羞又恼,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胤低头望了她一眼,只见她神情迷惘,心底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
月华满地,似银霜流泻,少女便立在一丛半吐芳蕊的蔷薇下,身上淡蓝色的衫子被风吹动,虽满身不饰珠翠,连面上也未施粉黛,偏偏凝脂面上一双明眸中光华流动,自有一番清丽动人难以描画。
这女子虽好,可惜性子太烈,确是不能留在宫中。
公主出降,乃是长安城数十年未有的盛事。虽是仓促之间,宫中亦准备了足有数十人的仪仗相护,华盖顶帷,箱笼车,轿皆是一片耀目的红。其中宫人皆依例支赐了珠子一匣,细色北缎十匹,人人皆是喜气洋洋。
唯有端坐在翠凤辇上的女子双目赤红,看得出是哭过的,如今虽然重新粉饰妆容,依然遮不住满脸的憔悴。送亲的礼官是宗亲中辈分最高的太原王刘隗,他满头须发半白,捧着仪册摇头晃脑地念了好长一篇骈四文六的长篇仪词,念了半日也未念完。他的亲生女儿便在出降的女官之首,亦是双目通红,只咬唇不敢哭出声。
绮罗伴在凤辇之侧,悄悄抬起头来,在接亲的人马中一番搜寻,却意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的目光恰好也对过来,双目交错的瞬间,她脱口便要叫一声“小冉将军。”可触到的目光却十分冰冷,目中仿佛带着刀子一般,恶狠狠地从绮罗身上剐过。
“小冉将军好像带着孝。”樱桃作为随亲的侍女之一,站在绮罗身后,忽然悄悄地扯了扯绮罗的衣袖,指向了冉闵头上。绮罗一怔之间,见他一身银甲缟素,腰上的一条孝带在满目喜色的人群中更加显得格格不入。她还想探究一番,冉闵却转过头去,不再看她一眼。
容不得她想太多,已听到刘胤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太子殿下抱恙未起,孤替殿下送皇妹出降。”他今日换了一身北珠绿领的长氅,从女长御手里接过镶银丝的朱色漆盘,取出三钗白玉的龙凤头冠,亲手为阿霖戴好。
匈奴嫁女,仪礼与汉人多不相同。只是如今历朝多年,国人衣食起居渐渐也随了汉制,就连仪礼也与汉人相仿,一般也有采吉问名的六礼,只是省略了许多繁冗礼节。刘胤身为长兄,自当主持仪典,他先行至未央宫外,接过宫人送来的香,在殿前进过,又有人来引阿霖去进香。
绮罗瞧着正诧异,只听身旁的澄心低低道:“未央宫是先皇后的居所。”她这才恍然大悟。却见阿霖双膝跪倒在殿前,引香而拜,双目垂泪,樱唇轻启,仿若喃喃有声。忽然有一位老妇人从旁而出,双手扶起阿霖。阿霖一见到她眼眶便红了,紧紧抓住她的衣袖,目中净是不舍之情。那老妇人柔声安慰了她几句,又替她整过被风吹乱的额发,动作温柔至极。那老妇人安慰过阿霖,目光却又往礼队中扫来,澄心再也忍不住,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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