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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罗香 [精校出版] (知夏)


  土丘后有三间土屋,破败简陋,屋内尘土飞扬,里面供着几尊神像,隐约只能看清那神像东倒西歪,看起来是荒废已久的一间破庙。石宣仰头打量了一下,果断道:“这附近也没有避雪的地方了,就在此处吧。”玉琪对他一向言听计从,便也随着他收拾起来。她在佛龛下翻检良久,喜道:“想不到还有这个。”却原来佛龛里还有几根未燃的红烛,想来是之前的这庙里供奉用的,石宣拿出火折点燃了红烛,又向四周照了照,却没有言语。玉琪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只见那几尊佛像非僧非道,却是兽面叱咤,如怒目金刚一般凶煞,再加之缺肢断臂,越发显得狰狞。她大是疑惑不解:“怎么会成这样?”
  石宣侧头想了想,说道:“许是从前供奉的修罗殿,刘曜不许人礼佛膜道,便都砸毁了。”羯人多是信佛的,石勒叔侄在洛阳多修佛寺,香火极甚,玉琪不屑地撇撇嘴,指着地上的刘胤道:“你爹砸毁的佛寺,倒叫你用上了。”石宣却无暇与她闲聊,他挽起袖子,从背囊中取出金针,已在刘胤身上施针起针来。
  他下针手法极稳,下手如飞,饶是如此也用了一炷香的工夫才施针完毕,头上已出了密密一层细汗。玉琪细观他的动作,只见他又从包袱中取出一根小小的竹管,引在天灵穴上的那根金针末端,左手轻覆慢摁,不多时,那竹管中便引出了黑血来。而本无气息的刘胤此刻忽然微微一动,眉头轻皱,好似感觉到了痛处。玉琪喜道:“他这是要醒了?”石宣摇头道:“还没有,等会儿还需要把几味药引进去,若是顺利,明日午时他便能醒。”他顿了顿,有些迟疑地看着绮罗,却一时有些犹豫。
  玉琪很快便明白了他的迟疑,施针引药都要解开衣衫,绮罗是女子,全身赤裸确实不便。于是她说道:“我来为绮罗施针。”石宣望了望她,目中忧色不减:“你还从未给人施针过。”玉琪辩道:“再好的大夫也都有第一次治病的时候。”石宣虽不放心,却也别无他法,只得在刘胤身上细细比划了一遍施针的位置,反复向玉琪叮嘱了多遍,直到玉琪不耐烦道:“宣哥哥,放心吧,穴位我还是认得的。”
  然而真到开始施针的时候,玉琪还是有些手抖,她心中默念着石宣教她的诀窍,可手下一哆嗦,却扎出了血来。石宣眉头一皱,担忧道:“你若不成,还是……”玉琪不服气:“宣哥哥,再让我试一次,我便不信不成的。”石宣只得由着她。这下玉琪集中注意力,脑海中只剩穴位与力道的要诀,下手沉稳,大概只比石宣略久一点,也是成了的。
  然而施针放血都不算是最困难的,真正艰难的是引药一节,石宣从包覆中取出几味药,分给玉琪道:“这几味药里有白附子、班蝥、生川乌,都是有毒的药材,你小心地将它们引在竹管里,以金针度入,切不可半点有错,不然难以救回。”
  玉琪细细观摩石宣给刘胤渡药的手法,心中暗自揣度,自觉有七八分把握。便把竹管用小火引热,开始给绮罗引药。她毕竟是新学入手,哪及石宣老练,稍一烦繁琐便有些着急,额上细汗涔涔,她解开绮罗的衣衫,却忽然瞧见她脖颈间系着的红绳上缀着一把小小的弓,玲珑小巧,别致极了。这东西她却不是第一次见到了,石宣身上似也是不离身地带着一把的。她微微侧过头去,却见石宣虽然背着身子,但双肩微抖,看得出他的揪心。
  这一瞬时,玉琪心头一酸,竟有一瞬时的分神,手下一偏,那针却深了半寸。她惊叫一声,慌乱道:“糟糕。”石宣大急之下冲了过来,瞧见这金针扎得深了,顿时面若白纸,慌忙去拔针,却哪里还来得及。那剧毒的几味药都已引入脉下,顿时放血的针口黑血泊泊而出,竟是收不住了。石宣一把推开玉琪,已是心慌意乱到极致,他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便向绮罗的颈下吸去,试图把那毒药一口口吸出来。他一连吸了数十下,再吐出时,那伤口颜色渐渐转了红色,他终于松了口气,拭了拭汗水,瘫坐在地上。
  可此时玉琪瞧着他的神情却惊骇之至,指着他道:“宣哥哥,你……你……”想必是她看到了什么惊人之至的情景。石宣脑中一片晕眩,努力想回答她的话,却意识渐渐涣散,他终于意识模糊直到全无,头一侧躺在地上,再也不省人事。
  第二日午后,一轮新日覆映大地,积雪消融,天地间一片新色。
  刘胤醒来时,只见身旁躺着的人正是绮罗,她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好似在一场梦中未醒。他起初有些惊愕,以手去试她面颊,出手温热,他这才放下心来,她果然只是在梦中。他环顾四周,却有些愣住,在离他们俩数丈的门口,还卧着一个白发男子,垂着头看不清面容,他怀中似还抱着一人。刘胤缓缓走了过去,那白发男子似是惊觉,抬头两人四目相对,刘胤瞬时认出了他,奇道:“是你?怎么成了这样?”石宣苦笑着摇摇头:“中毒了。”刘胤心念一动,忆起昨日之事,问道:“你是为了救我们才至如此?”石宣却不答话,只低头看了看他怀里的人,目中露出一丝温柔的神情。
  这情形实在太过于诡异,刘胤低头细看他怀中之人,却是个相貌俏丽的女子,只是双目紧闭,嘴唇青紫,望过去竟似是个死人。石宣搂着她动也不动,好像怕惊醒了她一样。刘胤试探地去摸了摸那女子的脉搏,人都凉透了,哪里还有半点脉息在。“不用诊了,她只要有一点脉息在,我都能救活她,可她实在太傻了,都不等我来救她。”石宣面色惨淡,好似一夜之间老了十余岁一般。
  刘胤惊骇到极点,却听石宣忽然弓起身子,凑到那女子耳边说道:“玉琪,你傻不傻。我替绮罗吸毒,自然是有克制毒物的法子,我身上带着那只玉蝉是苗疆克毒的圣物,纵然是身中剧毒,也只是暂时昏迷,等过几个时辰便无碍了……可你什么都没有,竟敢去吸我的毒血替我解毒,你说你傻不傻?”刘胤揣摩他话中的含义,再回头看了一眼仍然昏睡未醒的绮罗,渐渐明白了几分,只是仍然有一些未解。
  却听石宣轻声说道:“昨夜我和玉琪替你们解毒,玉琪是第一次施针,手下不稳,替绮罗引药时出了点差错,当时若不吸出绮罗体内的毒血就难救回,我情急之下便替绮罗吸出毒血……可玉琪却不知道我身上有克制毒性的玉蝉,大概以为我会死了吧,便又替我吸出了毒血,你说,她可不是个傻子?”他说罢,纵声大笑起来,可笑中并无半分欢容,反是满面泪痕。
  这女子纵然是傻到极致,亦是痴到极致。刘胤的目光瞥过那女子的尸身,心中多了几分不忍。他嘴唇微动,想说的话还没出口,忽见石宣站起身来,抱着那女子的尸体向外走去。刘胤追了过去,问道:“你要去哪里?”
  石宣神情茫然:“天下之大,哪里都可去。她一直想去塞外看看,我便陪她去走一遭。”刘胤又惊又骇;“你就这样抱着她去?”石宣目光一滞,好像刚刚发觉这是个问题,他望了望怀里的女子,似是恋恋不舍地将她的尸身平稳地放在上,待做完这些动作后,便再不留恋,大步向前走去:“罢了,人生在世,都是一具皮囊,你如今丢了这皮囊,却还留我在世上受苦,你说是你傻,还是我傻?”说罢,他的身影已转过山丘,竟是不知去向何处了。
  刘胤追了几步,却哪里追得上他,又不放心绮罗独自在庙中,只得转身回来。他瞧了瞧地上玉琪的尸身,叹了口气,在地上挖了个土坑,将玉琪好好安葬了,又捡了块木头立在坟头。他本想写几个字,可也不知道她姓名来历,只得作罢,看路边有几枝支梅花倒是灼灼红艳,便捡来插在坟头上。
  饶是如此简陋的安葬,他也忙活了一个下午。等他回到破庙中时,却见绮罗已经醒来,依靠着那半塌的佛像,一双漆黑的眼珠骨碌转,见到自己便露出了极喜悦的神情。刘胤心下一软,快步过去扶住她道:“你什么时候醒来的?怎么不唤我一声。”绮罗低头道:“刚醒一会儿,看你的长剑还在地上,就没有出去……”说罢她的目光瞥过地上的剑,面上露出一丝羞意。刘胤一怔,随即明白她的心思,自己素来剑不离身,若是长剑在此,人便不会走远。她一方面是对自己信赖至此,另一方面却也是怕出去了自己反而找不到他。在世上有一个人如此信任依赖,他心间陡然一热,伸臂揽住她道:“别怕,以后我不会走远。”
  “真的?”她猛地抬起头来,目中欣喜万分。他凝神瞧她,却见她粉腮如霞,星眸含情。两人明明落魄到了极致,身上斑斑血迹混着灰土雪痕,整个人都如从泥堆里爬出来的,哪还有半点往昔的风仪?可明明到这样的境地,却反而更坦荡见到彼此真心,两人再无束缚,倒是罕有这样适宜的时候。刘胤伸指在她面上剐了一下:“傻子。”她乐得咯咯笑了起来,快活的好似林间的鸟儿。两人说笑了一阵,她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是谁救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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