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垣见绮罗面色惨白,心中越发不忍,指了指城南的方向,轻声道:“姑娘此刻赶去,兴许还能见到王爷。我等在王爷面前都立下军状,不可离开城门半步。”绮罗哪里还等他说完,早已跃上马背,向城南飞奔而去。
长安城外,一片沙石地。
石虎一夜未睡,竟仍是神采奕奕。此刻他手中握着长戟,正仰头打量着这座数百年的巍峨城墙,秦时阿房宫,汉时未央殿,都深锁在高耸入云的厚重青石城墙中,他好像一闭眼就能想象到长安的宫掖,仿佛铺着万道霞光——虽然那还是在他是个少年的时候,曾经跟随叔父石勒遥遥的入宫拜谒过一次从前的天子。
一别十五载,他终于又回到了长安。这是他离长安最近的一次了,亦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来到这里。此刻他唇边带着一抹心满意足的笑意,深沉如鹰的目光随意的从大帐前的陈太妃母子身上瞥过,心底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而昔日长安城的主人——陈太妃正怀抱着自己年仅一岁有余的儿子,心底的极度恐惧制使她泪流满面,华丽又轻薄的衣衫上并不能御寒,折腾到现在更是沾满尘土,再无半点往日华彩,而她整个人虽然强撑着站立,却控制不住地的瑟瑟发抖。
“太妃务惊,”石虎漫不经心地道,“只要你们皇叔肯出城换人,朕就放你和你的皇儿回去。”陈太妃嘴唇哆嗦,“天……天王饶命……若是刘……胤不肯……又……又要如何?”
石虎冷冷一哼,却不说话,只将手中的长戟轻轻往前一投,便立在沙地上已没入半尺。陈太妃见状吓得发抖,偏偏一旁的元祁还要讨好石虎:“天王圣明,若是刘胤出降,也大可不必将太妃母子送回去。”陈太妃本已肝胆俱裂,听到这话更是心急如焚,骂道:“元祁,你这狗贼,竟这般忘恩负义。”
元祁怎会理她,此刻所有的心思都在如何讨好石虎,一门心思要换一个长安郡王来做,对于陈太妃的谩骂之词更是权当充耳不闻的,还说道:“天王莫瞧太妃糊涂的紧,其实还是薄有几分姿色的,过去长安城中说貂蝉倾国貌,不如陈家并蒂花。说的便是陈家与卞家的两位闺秀有倾国倾城之貌。”陈太妃的容貌不俗,石虎不由刻意多看了几眼。此刻他还未说话,却见那中军帐后忽然转出一个人一骑,那马上的却是个身材高挑的艳丽女子,狐裘风帽下露出巴掌大的一张俏脸,此刻面上却带着三分似笑非笑的意味,嗔道:“谁有倾国倾城之貌,臣妾也想见识见识?”
石虎闻声回头,大笑道:“爱妃来了。”那女子一丢马鞭,利落地跃下马来,笑着倚入他怀中:“臣妾听闻天王即将攻克长安,也盼着能与天王秉辔入城一游。”石虎心中极适,再不理陈太妃等人,只笑拦着她的肩道:“那就如爱妃所愿。”那女子似笑非笑的回头瞥了元祁一眼,好像能看穿他心底最隐蔽的妄想。元祁慌忙垂下头去,肃肃然若惊弓之鸟,心中暗想,听闻石虎有个爱妃郑氏,宠冠六宫,想不到竟然是她。
城头上依旧静默如初,郑樱桃在石虎耳边轻言了几句,石虎挥挥手,厉色道:“将她们推到阵前。”
兵士推攘着陈太妃母子到箭阵前,千万支利箭正对着她们母子两二人,箭头冰冷铮亮。陈太妃早已吓得肝胆俱裂,委顿在地,再也站不起来。此时阵前将士俱都让开,偌大的山地正中最醒目的便是陈太妃母子。城头上的人早已瞭望到城下的状况,仍是没有动静。石虎冷笑一声,指了指传令官。
须臾间,阵旁鼓点如雷声一般,急促打在每一个人心间。石虎道:“三通鼓后,若刘胤还不出城换人,便射杀陈氏母子。”
鼓声骤停,传令官高声向城头上通传了石虎的谕令,城头上果然有了骚动。石虎笑着瞥了瞥郑樱桃,赞誉道:“还是爱妃聪慧。”郑樱桃以袖掩面,娇嗔道:“臣妾哪懂什么军国大事,只是猜想那刘胤是个沽名钓誉之人,断断不会坐视陈太妃母子被射杀在长安城下。”石虎含笑道:“若是刘胤还是怕死,不肯出来,爱妃以为如何?”
“陛下一言九鼎,岂可食言?”郑樱桃媚眼如丝,只是瞥到陈太妃的余光却是冰冷的,“到时候天王立威天下,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唔。”石虎不置可否,手却不经意地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爱妃英武果断,倒不输于男子。”郑樱桃心里一跳,颇有几分不安地转目看了看身旁的人,却见他面色平静,好像当真只是一句戏言。
鼓声敲了一通,声声如敲在心上。元祁偷偷抬眼去望陈太妃,却见陈太妃抱着皇帝,僵若木鸡一样,就是这样狼狈的样子,瞧起来倒仍是很美的。元祁心里不免有些惋惜,差一点便可以将陈太妃进献给石虎了,他瞧着石虎的神色,分明对陈太妃的姿色也是属意的。只是时机不巧,怎么郑妃这个节骨眼来了?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不自觉的瞥向了偎依在石虎怀里的郑妃,心里更如打鼓一般,暗自想到:“当年的事,她还记得否?”
第二通鼓声响起时,陈太妃终于吓得晕厥过去,整个人伏在沙地上,竟如死虫一般。而年仅一岁的皇帝死死地抓住母亲的衣襟,哇哇大哭起来。郭殷虽然是久经沙场心如铁石之人,听闻这撕心裂肺的啼哭声也忍不住动容,迈步便想过去抱开皇帝,却被石虎挥手制止。他随即明白过来,这孩童的哭声倒比鼓声更尖利刺耳,在空旷的沙地上传开来,胜过十万精兵。
就在众人都悄然叹气之时,第三通鼓声很快如急雨般又响起了。鼓声冰冷无情,不带半点温度,只是人人听来,都觉得比前两通更急促了些。郑樱桃的目光不自觉的瞥到了阵前的陈太妃身上,心中暗暗思索前事,暗道果真是有几分像的,适才一瞥倒差点晃了眼。自从在宫中翻出那幅画像,她当机立断便赶来长安,果真是没错的。只是她心底始终惴惴,回忆适才自己的言行,暗想究竟他有没有对自己起疑。正胡思乱想间,却感觉到石虎的胳膊一动,好似有所震动。她忙抬头望去,这一眼却让她震惊至极。
那封闭已久的长安城门竟然缓缓而开,沉重的石板移动的声音粗嘎尖利,一时间,竟连鼓声也掩住了。
长安城东西宽十六里,一百零八坊分布其中,正中一条朱雀御道贯穿南北,足足二十里长。平日里这条道路也未觉得有多遥远,可此刻绮罗在御道上策马狂奔,竟觉得眼前的青石路绵延不到头,而那巍峨高耸的太极门仍迟迟不见。穿过内郭城的明德门,终于能看到太极门的影子了,而她远远望见,那城门正缓缓合上,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从那门中策马跃出——背影笔直,如一枝青松。那一瞬时,她的心都要跃出腔外,一句高呼已从喉间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出:“刘胤,等我。”
只一人一骑,从城门中缓缓而出。可万千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石虎心中最是急切,而郑樱桃更是早已看得清爽,那马上之人竟真是刘胤。
刘胤策马而来,却不望石虎一眼,而是先至阵前的陈太妃母子身边。皇帝平躺在地,哭的已是声嘶力竭。刘胤跳下马来,先将皇帝抱起,搂在怀里抚了抚他的额发,轻声道,“玦儿不怕。”皇帝睁大了葡桃一样的眼睛,呀呀含混道:“皇……皇叔……”刘胤鼻尖一酸,将他紧紧搂住,不舍放开。
陈太妃此刻幽幽转醒,几乎不敢相信双眼,她拼尽力气,爬到刘胤膝下,低声道““皇……皇叔……都是我的错……”刘胤偏过头去,却不望她一眼。陈太妃心中又悔又怕,见到刘胤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怎肯轻易松手,双手更是死死抓住他的袍衫。刘胤怀中的皇帝瞧见母亲,又是大哭起来。刘胤心头一软,将孩子递还给了陈太妃。
石虎瞧得清爽, 便坐在马上,以马鞭遥遥指着刘胤道,神色是极倨傲的:“你便是刘俭之?”
刘胤不疾不徐地的回转头,神色却十分镇定,见众人过来,便问道:“你便是石季龙?”
两人沙场交遇数次,却从未这般临近过,此刻石虎方看清刘胤的面容,却见他身形并不如何高大,只着一件青袍,以白玉冠发束,越发显得佼佼倬然。石虎心底不禁暗道果然是个英雄人物,倒起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刘胤的目光从他身上略过,扫过跟在他身后的众人,除了看到郑樱桃时微有诧异外,其他石虎身边的大将多有面熟。这些人虽是石虎部旧,却大多都在沙场上与刘胤交过手。在他积威之下,此时见他望来,都不由得低下头去,却短了几分气势。
石虎心中不悦,吩咐道“绑起来。”几个将领稍有犹疑,郭殷等人自持身份,谁都不愿意动手。石虎斜睨着他,倒是瞧他动静。却见元祁拿着绳索凑近来,狐假虎威道:“天王好生仁慈有德,王爷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刘胤双目如电,直视着他,面如严霜,厉声道:“石贼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然做此叛国之事?”他当着石虎之面直斥石贼,石军顿时起了喧嚣。而元祁亦是慌了神,便欲用绳索去绑他,强作声势道:“你休要嚣张,天王自会取你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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