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洗多久?”她低低地问。
他神色淡淡,支起身子来,水滴自他光洁柔韧的胸膛披离而下,愈加衬映出一双皎皎明眸,“你累不累?也来洗一洗?”
这样温柔的邀请令她脸颊绯红,连忙站起了身,去取来沐巾为他擦拭。顾渊自水中走了出来,便宁静地看着她微赧的容颜。薄暖一言不发地为他穿上了里衣和素袍,系好了衣带,他忽然低下头来,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她面泛薄红,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他重复她之前的话,目光却是笃定而认真,似一句沉重的誓言。
她埋入他的怀中,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她爱的少年啊,不论经历了多少的坎坷艰难,不论体验了多少的污浊痛苦,他的眼睛也永远那么明亮,永远不会磨掉自信和尖锐的锋芒。
她总相信,只要有他在,天就不会塌下来。
只要有他在,他们总可以重新开始。
***
掖庭的牢狱里一片昏黑,外间寒凉的秋气渗进墙里来,壁火扑映在木栅间,一片碧荧荧的光影罩在羁囚的脸上,全无人色。
掖庭令张成手擎一盏豆灯,领着那翩翩公子缓缓走入,“大人,这便是了。”
角落里的薄烟抬起手挡了挡光,看见那人的白衣,寡淡一笑,“是你。”
那人低声对张成嘱咐一句,张成迟疑地退下了,将豆灯留给了他。他将灯火举至眉间,温润一笑:“你瘦了。”
薄烟的目光刹时冷了下来,“有话便说,我最恨你装模作样。”
“我却恨你不知好歹。”那人笑容未改,宽容地摇了摇头,话里冷漠的意味却让薄烟一凛。但听他又悠悠然道了句:“太子薨了。”
薄烟低下了头,似乎并不惊讶,也不窘迫,只是静静等待他后面的话。
“我会想法子将你弄出去。”那人俯下身来,双眸深湛,含去了所有的光芒而只剩深黑一片,“你出去以后,便不要再回长安来,明白吗?”
薄烟浑身一颤,“你上回不是这样承诺的。”
那人直起了身,侧头看她,似乎觉得她很好笑,“不错,我上回是承诺了许多,只要你爬上顾子临的床。可是你做到了吗?你没有。你而今在掖庭狱里,随时都可以把我供出去,我对你实在已经很手软了。”
薄烟咬紧了牙,脸色惨白如雪,再不说话了。
那人清冷一笑,举足便去,雪白的衣袂连一丝灰尘也未沾惹。身后委顿的女子却忽然道:“三郎。”
那人的背脊一僵,脚步停住。
“三郎,”薄烟柳眉微挑,火光幽微中犹现丽色绝人,“三郎恐怕从不曾喜欢过什么人吧?”
薄昳闭了闭眼,仿佛有一个面孔呼之欲出,却被他死死地按了回去。
“不曾。”他说。
薄烟笑了起来,声音柔媚入骨,“没有弱点的男人。”
仿佛被她刺中,薄昳再不理她,大步而去。
墙壁的暗影边,衰老伛偻的掖庭令慢慢地探出身子来,看了一眼牢房内里的女子,当即沉默而急切地往外走去。
宣室殿。
“陛下,掖庭令张成求见。”
张成已经衰老得迈不动步子,要孙小言搀扶着才跨过高高的红漆门槛。隔着遥远的距离,他看见年轻的帝王正端坐殿中,一身素色丧服,气度端严,这便是当年那个从他的掖庭狱中走出去的孩子啊……
他双目微湿,踉跄地跪了下去,“臣掖庭令张成向陛下请安……陛下……长生无极!”
“张令快请起!”顾渊绕过书案急急地走过来扶起他,却骇然见到张成的脸已全变作青黑一片!他下意识松开了手,而张成的身子竟浑不受力地瘫了下去……
“陛下……”他童年的恩人睁着死而不瞑的眼,挣扎着开口,“害死太子的是……薄……薄……”
薄暖恰在这时自内室走了出来,见张成如此情状,亦是惊疑地止住了步子。张成看见了她,张口欲言,却再也说不下去,“哐当”一声轻响,衰弊的身躯倒在了地上。孙小言被吓得连话也不会说了:“陛下、陛下……”
顾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方才想去扶张成的,却可耻地退缩了。
“传太医!”薄暖抢了上来,看了看地上的张成,又慌张地捧起顾渊的手,“你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顾渊摇了摇头,“不必传太医了。”
薄暖和孙小言俱一怔。
顾渊伸足,将张成仰面倒下的尸体用足尖轻轻一挑,翻了个身。
一把纤小的银刀赫然插在他的背脊,入肉三分,鲜血浸透了重衫,还同雨水一齐湿漉漉地披了下来……
孙小言狠狠抓了一把头发,“要不,要不奴婢去传廷尉?”
“也不必了。”顾渊静静道,“厚葬他吧。廷尉还有别的事要做——”
他负袖转身,“传旨,广元侯修身不谨,招致非议,兹命夺爵归第,静思己过,其案——待查。”
掖庭狱虽是宫中重地,掖庭令却不过纤芥小吏,张成的死,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只除了两个人。
一个,便是当朝皇帝。他总记得当年还只是个啬夫的张成给他送了几件御寒的冬衣,当他与母亲在掖庭狱底里将近腐烂的时候,是他每日去将周夫子请来给自己讲课。
另一个,却是长秋殿的文太后。
得到那詹事的奏报,廷尉黄济本着邀功的心态,即刻便带人将长秋殿翻了个底朝天。殿门口放了一只木箧,每有什么新发现便往里扔,桐木人、银针、奇怪的书册……文太后站在门阶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长信殿那边,可也是这样掘地三尺?”她冷然而笑。
“皇太后多虑了,微臣奉旨行事,这长乐宫中,必然是处处都要查的。”黄济皮笑肉不笑,滴水不漏地回应。
她掠了一眼箧中的东西,心底渐渐泛起了凉意。这些从她的宫中挖出来的巫蛊之物,竟是何时被藏在了她的眼皮之下,她自己竟一概不知!
☆、97
铁铲击破砖石的地面,铿然的声音嘈杂不绝。一朝太后的寝殿,竟然便由着些挥汗如雨的苍头们随意挖掘,灰土飞扬。文玦伸袖掩了口鼻自侧殿绕过去,却忽然止住了步子。
她隐约感觉有人在看着她。
隔了朱红长廊上一水儿的青玉栏杆望去,长信殿的飞檐斗拱直迎着秋空惨淡的太阳。那边也是一片忙乱,却不知太皇太后哪里去了。望过长信殿,依稀可见未央宫几处高阁的轮廓,冷硬的线条闪耀着流丽的光芒。
是谁在看着她?她不知道。然而脑海中忽然飘过了一段久远的旋律,激得她浑身一颤。
那是多少年前了?多少年前,那一场夜宴之上,她抚琴,他奏瑟,眉眼盈盈处,恍若千山万水安然而过。
时光骤然颠转,她再度入京,依旧是凉风台下的夜宴,依旧是温润如昨的眉眼,他安静地对她说:“阿玦,梁王这可是随了你。”
太少了啊——欢娱的记忆太少,反不如那些疼痛的来得刻骨铭心。大雨里的莲池,浮肿的尸体,漫天飞扬的雪,沉默的棺椁……
她闭了闭眼,似乎终于决定再也不要去眷恋那些虚无的回忆了,转身便走。
***
皇帝突然下旨免了广元侯的爵位,却没有理由、没有证据,如此强横暴戾,直令公卿百官闻而震悚,纷纷上书为广元侯求情。
求情的理由,比夺爵的理由,充分得多。
一则,广元侯是中宫之父,陛下对其如此无情,则中宫无以自处。恐上代孝愍皇后的悲剧,又要重现。
二则,广元侯功名素著,却不知到底犯了何罪?有言其以巫蛊枉杀太子,有言其以毒-药暗害皇后,全都毫无根底。广元侯身为国丈,怎么可能会害皇后和太子?
八月初五朝议,赵王太傅忽然出列,奏言东宫文皇太后不守妇仪,妄为巫蛊,祸害宫闱,致孝贞太子殇逝,其罪甚重,其情甚非。
举朝大哗。
顾渊反应了片刻,才想起来“孝贞”是一个多月前为民极议定的谥号。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他与阿暖的第一个孩子,转眼已戴着谥号入土了。
他盯着薄昳,而薄昳面色平静,毫无波澜。
他的手攥紧了御案一角,几乎要将它掀翻,却终是没有发作。
他缓缓开口:“太后为朕生母,薄卿此言,是要陷朕于不义啊。”
薄昳面不改色,“于家,陛下为子,文氏为母,女子三从,夫死从子;于国,陛下为君,文氏为臣,人臣之义,更是从君而已。陛下之所为即是义,人君无不义。”
他一番长长的拽文,听得顾渊眉头高高皱起。这竟是拿他自己的君王权柄来胁迫他了!他一怒,拂袖而起,“那朕敞开手脚任你们宰割,便也是义了?”
薄昳一愣,“陛下何出此言?”
顾渊看着他那副装傻的样子,心中直是冷笑,“退朝!”
众官惴惴散去,只有薄昳留在了最后。
垂帘之后端坐的薄太皇太后,始终不言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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