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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苏眠说)


  *真是个很神奇的东西。至少在这一刻,她不必担心他的离去,就如她过往里每一个日夜所担心的那样。
  她环着他颈项的手慢慢地下滑,轻轻覆在他的胸膛,他难耐地“嗯”了一声。她倾身过去吻住了他,他加倍轻柔地回应,唇舌缱绻厮磨,水汽氤氲蒸腾,他用身体去询问她,她用身体来回答他,再不需更多言语。
  自民极夭折,丧事不断,他们已很久不曾欢好。今日薄安方自戕,此刻的偷欢于他们而言亦有悖礼法。然而在这一段无限温柔的光阴里,他们谁也没有提及这一点,就好像他们是被一个透明的笼子给罩住了,时间在这一刹那慷慨地停驻,前尘后世,浮生魅影,都与他们再也无关。
  “抱着我。”他低声,轻轻地托住了她。流水带给她虚幻的快感,她不由得抱紧了眼前的男人,而他的力量是那样准确、坚定、真实,他是她的方向,漫漫的世路上啊,他是她唯一的光。
  水影幽幽,水声湛湛。天地无情,而彼此的心跳却灼烫一如梦幻。
  一如绝望的梦幻。
  ***
  皇太子夭折,文太后悬梁,薄太后归政,薄安自戕,薄昳失踪,顾渊算是终与薄家撕破了脸。公卿百官都不会在这个时候为薄家说话了,而在掖庭狱中受尽折磨拷问也不吐一字的梅慈,也终究被放了出来。
  皇帝特旨,命赵王太后留于宫中照拂赵王。
  她对皇帝已经没有用了,她知道。但是她儿子对皇帝却是有用的,她也知道。皇太子暴卒,宫中风向陡转,她从掖庭狱出来不过数日,清合殿的门槛几被踏破。
  梅慈好不容易送走了又一批命妇,一直在旁边作陪衬的顾泽忽然歪着脑袋问了一句:“阿母,我们在思陵的时候,她们怎么不来?是因为思陵太远吗?”
  梅慈一怔,笑容有些尴尬,“是啊,思陵太远啦。”
  顾泽却摇了摇头,“我看她们都是虚情假意。”
  “为什么?”梅慈没想到四岁多的孩子竟会说出这种话,竟不知该欢喜还是惊讶。
  “夫子说的。”顾泽撅起嘴来。
  他口中的夫子便是赵王太傅薄昳,半月前皇帝搜捕广元侯一宗,薄昳便不见踪迹了。梅慈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着保傅来将顾泽领走,自己慢慢地步入寝阁中去。
  寝阁之中,帷幄之内,却有一人披发盘坐案间,一手执简而读,意态安闲。
  那人眉目柔丽,气质文雅,正是天下通缉的广元侯之子,薄昳薄三郎。
  见她进来,他放下书册,抬首微微一笑。梅慈眉宇间的愁云不散,并不想迎合他的笑容,“你要在此处躲藏多久?”
  薄昳温润的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盯着她,“你怕了?”
  梅慈顿了顿,“我不想再与皇帝作对。”
  “那也容易。”薄昳悠悠地道,“我束手就擒,你快拿了我,去找顾子临邀功吧。”
  他现在说话已没了分毫顾忌,听得梅慈一颤。“你……”
  “你还是怕。”薄昳站起了身,双臂展开,当真是束手就擒的姿势,又仿佛是等她入怀,低头朝她微微一笑,“你向前也怕,向后也怕,便连一个名字,你都害怕。阿慈,你真是……”
  她咬着唇,眸色浅淡得仿佛没有了自己,他便这样静静地凝注着她,一片温柔宁静之中,他知道她已要沦陷了,于是他一把拉过了她的手。
  她猝然跌进了他的怀里,男子的气息浓雾一般包围了她,叫她再也看不清一切。他嘴角微勾。他是了解她的,一个脆弱的女人,一个怯懦而容易妥协的女人,她只会包庇他,而不会有告发他的勇气。
  “三郎。”她闭眼,轻声,“你,收手吧……你的家人都……”
  “家人?”薄昳眸光微凝。他知道广元侯府的人已全被下狱,薄安本人更是已然自戕,但他的表情却没有分毫的波澜,“那不是我的家人。”
  梅慈没有听懂,也不想再问。“你们兄妹真奇怪。”她微微叹息,“自家人遭了祸,却都不在意似的。”
  “她?”薄昳冷笑,“她除了顾子临,还在意过谁?”
  仿佛被刺了一下,梅慈自他怀里抬起了头,半晌,挣脱了他的怀抱,后退几步盯紧了他。
  “那我呢?”她颤声道,“我在你眼里,又算什么?一个只在意男人的傻子,是不是?你知不知道,陛下让黄廷尉来审我——”她惨笑一声,“黄廷尉的手段……”
  薄昳怔了一怔,眼前的女人好像突然把全身的刺都竖起来了,目光里犹带着晶亮的水迹,却已凝成了冰。他突然觉得一颗心很不舒服,这种被人怀疑和怨恨的感觉,很不舒服。
  “阿慈,”他平静了下来,许久才开口,声音放得极低、极温柔,轻轻地飘荡在空中,“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受苦了。”
  梅慈低低地道:“我没有说出你的名字。”
  “你在担心什么呢?”薄昳的声音轻柔,似一种诱哄,“你在我眼里,便是你自己。”
  梅慈眼里的泪突然就涌了出来,恍似冰晶一般,义无反顾地坠落。
  这句话是多么好听啊。
  她在先帝那里,做了一辈子的“阿慈”,而唯有在他这里,却能做回她自己。她之所以会与他走上这样不伦的道路,也就是为了他这一句而已吧?
  可是……可是薄三郎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她却只觉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被一块巨石砸出的洞,再也不能弥补完全了。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眼泪,他好像终于有些慌了神,想上前又不能,只有低声问她:“怎么哭了?我对你——我对你是真心的啊……”他的话音那么温和,正是翩翩君子的风仪,却又让她后退了一步。
  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事已至此……你以为你还能逃开么?你在掖庭狱里的罪,都是白受了?”
  她不说话了,脸色已是惨白。
  “好阿慈,”他柔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这一次若不能成事,你便……你便忘了我罢。”

  ☆、100
  “啪”地一声,竹简摔落在地。
  皇帝的声音自上方冷冷传来,冷冰冰的两个字:“再找!”
  “是,是!”黄济连忙领命退下。
  一时间殿中只剩了那孤独站立的少年,天已冷透,他披一领玄黑鹤氅,愈加衬得面如冰玉,一双眸子湛亮出尘。内殿垂帘微动,薄暖走了出来,看见他的样子,低声:“还没有找到么?”
  顾渊咬牙,“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薄暖没有做声。她记忆里的阿兄总是温润如水的彬彬君子,如何能与那乱国贼子联系起来?然而一桩桩一件件地点检过去,她才真的凛然心惊——
  阿兄的心计之深,用意之远,几乎令人不能细想。
  他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好了。”薄暖轻轻开口,自后方环住了顾渊的腰,将头靠在他挺直的背脊上,“不要多想了。”
  顾渊低头,轻轻摩挲着她放在自己腰际的手,“阿暖。”
  “嗯?”
  “你的家人,与谋逆案无关的,都可宽赦。”
  薄暖微微一笑,“多谢陛下,只是妾早已没有家人了。”
  顾渊皱眉,“又说什么浑话。”
  “我与我母亲不同。”薄暖想了想,“我父亲抛弃了她,她却毫无怨言。我做不到。我只要想到父亲将我丢在睢阳北城,十三年不闻不问……”她的眸光微微黯淡,垂下了蝶翅般的眼睫,“死者已矣,父亲当年的选择也自有他的苦衷,可是我心里的难受不是假的。”
  顾渊静静地听着。她与他何其相似,多情又无情的父亲,痴情又断情的母亲。他这几日来反反复复地想,父皇当年对孝愍皇后罔顾天下物议的宠爱,怎么最后却换来孝愍皇后自投莲池的悲剧呢?原来说到底,父皇才是最可怜的人啊。
  陆氏姊妹,艳冠长安,却没有一个当真爱他,反而都是为广元侯前赴后继地去了。
  感情这事,真是幽微玄冥,难以计算的。
  他默默地握着她的手,不自知地用力。“你害怕么?”
  “怕什么?”她惘然。
  “你也怕我会丢下你吧?”他的声音沙哑,“我是皇帝,天下一身,不是都说帝王薄幸?你怕不怕?”
  她稍稍抬眉,似乎感到几分有趣,抿了抿唇,却又感到些微的苦涩。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了。
  怕么?自然是有些怕。
  可是,难道因为害怕,就可以回头,就可以不爱了么?
  因噎废食,那又是多么愚蠢啊。
  她渺渺然笑了。
  他问:“笑什么?”
  “你要让我不害怕,便加把力气。”她笑说,耳根微红,娇羞的声音似细碎的蚂蚁爬得他脊椎一阵酥麻,“待到你丢下了我,我还可以陪儿子。”
  他的眉毛都拧在了一起,“你这是怪我不够花力气了?”
  她将脸埋在他宽大的鹤氅里,笑而不言。
  “真是放肆。”他低低地骂了一句,倏然转身,捧起她的脸,便重重吻了下去。
  ***
  十月旦,因在国丧,免朝贺,薄太皇太后颁下懿旨,宣布皇帝年岁已长,足可亲政,此后一应事务,都不需再奏白长乐宫,望皇帝勤修祖业,善勉庶务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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