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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苏眠说)


  ——“来人!”
  遽然,内室里传来一声厉喝,拌杂着女子压抑的痛呼声。众女凛然一惊,便见内里倏忽飘出一盏灯火,年轻的皇帝冠带未系,长发披拂在月白的里衣上,赤着双足便赶了出来,神容是从所未有的惊惶。他奔出来,对着那发呆的宫婢定了定,“你叫——阿兰?去,传太医。”阿兰犹愣愣地没有回过神来,他猛地加重了语气,“传太医!”
  阿兰陡一哆嗦,拿过外衣拎着裙角便跑去了。旁的宫娥连忙点起灯火,外间的孙小言也跑了进来,一看顾渊,呆住了:“陛下?”
  唯一的烛火映得顾渊俊秀的脸庞如鬼似魅,就在这时,内室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伴随着模糊不清的呼喊:“子临——”
  顾渊面色一震,又立刻往回赶,寒儿陡然冷醒过来,披头散发地拦在了皇帝面前,高声:“陛下不能去!”
  顾渊一咬牙,声音如暴风雨前的诡异平静,“你让开。”
  “奴婢这就去看顾皇后,但陛下决不能去!”寒儿却也是从所未有的执拗,一边对众女道:“都傻了么?点灯!倒水!拿药!”
  众仆婢这才找到了主心骨般,各就各位地去忙,灯火一盏接一盏地燃了起来,黑夜似乎不再那样骇人了,但皇后的哭喊声仍间续地传来。太医们赶到了,有女医端着一盆清水进去又端着一盆血水出来,顾渊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银盆,只觉整颗心都被揪紧了,灵台却还留着最后一分理智,与寒儿僵持了半晌,终于是抛下了一句话:“朕要她活着——其他都不用管,朕只要她活着!”
  寒儿咬了咬唇,“奴婢知道了。”便转身入内去。
  皇后已痛得面白如纸,纤瘦的双手抓紧了床栏,冷汗涔涔而下,看到寒儿,眸光烛火般微弱地一亮,“陛下呢?啊……”她低低痛呼,竟尔有泪水倏忽便掉落下来,女医在鼓励她:“皇后用力!用力!”
  她已不知道要怎样才算用力,她只觉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用力过。身体痛到麻木,灵魂却仿佛出了窍,悠悠然不知飘荡到了何处……
  也许是大火漫天的椒房殿,他冲入了火海与她共一场生死。
  也许是红烛高烧的未央宫,他与她交颈饮下了合卺酒。
  也许是春风骀荡的上林苑,他为她打下了一只白雁。
  也许是夜色深沉的睢阳城,月亮上响动着流水的声音,少年衣衫不整,颈上白皙的肌肤犹带着清亮的水珠。清淡悠长的苏合香席卷了她,仿佛一条再也不容她脱身的河。
  她闭上眼,泪水掉落,汗水蒸发,她竟然感到幸福。
  被一个人牢牢地牵绊住,为他辗转反侧,为他牵肠挂肚,为他出生入死……在她寡淡而忧悒的生命里,这已是她最为珍视的幸福。
  孙小言拿来了顾渊的外袍,小心翼翼地给他披上,“陛下莫受了风凉……皇后贵人贵命,一定母子平安。”
  顾渊眸中的暗火闪烁不定,全身都紧绷如弦上的箭。他揽紧衣襟,往外走了几步,隐约见殿外月色澄明如洗,夜空平静无澜,冷风拂入他的衣袂,激得他竟一颤。
  突然,他一个转身又往回走去。
  孙小言骇然:“陛下!”
  然而顾渊已不由分说地迈过了门槛,直直冲进了寝阁之中,女医们俱是花容失色,一时竟不知该行礼还是该继续。床上的人已虚弱得只剩了最后一缕气息,床上一片泥泞,孩子已出来一半,而母亲却已不省人事。女医再也顾不得许多,恐慌地大声乞求:“皇后,皇后醒醒!陛下来看您了!”
  一只温凉的手握住了她的,一个冷定的声音响起:“阿暖,醒醒,用力。”
  仿佛尖锐的刀片划过她的脑海,她麻木的知觉里感到了疼,恍恍惚惚地,竟睁开了眼。
  女医欢呼一声:“皇后,皇后再加把力!”
  眼中只有那一双眼,冷而亮,像天边的星辰,她总忍不住伸手欲去触碰他的孤独的衣角。干渴已久的嘴唇微微翕动,“子……临……”
  他一颤,“阿暖,我在。”
  四个字,坚定如磐。原本已流泻尽了的气力好似自那双紧握的手重又回到了她的四肢百骸,宛如回光返照一般,她从未有如此刻地强大而清醒——
  她要为他生儿育女,她要与他白头偕老,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碍他们!
  婴儿坠地的一瞬,仿佛流光一粲,她再也没有了任何力气,直直欲昏倒过去。一众女医仆婢们高兴得几近虚脱,抱起了那个脏兮兮的孩子,“恭喜陛下,恭喜皇后,是个漂亮的小皇子!”
  顾渊只看了那团东西一眼便转过头去。初生的婴儿,哪有漂亮的道理?然而薄暖竟还强撑着最后一缕精神气,软软地呢喃:“给我看看……”说着她居然要坐起身来,直吓得顾渊连忙扶住了她,“给我看看,我的孩子……”
  女医只来得及将婴儿的身子擦了擦,都未洗沐,闻言只好将孩子抱到帝后身前来。皱巴巴的小脸裹在柔软的经锦中,眼睛闭得紧紧的,皮肤发青,哭声幽幽细细地钻进耳朵里来。薄暖不由有些担心:“他脸色怎这样差?”
  女医好笑地道:“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样的。”
  “真的么?”可是他哭声很小,身体似乎比寻常的婴孩要孱弱一些……薄暖犹不放心,转头看顾渊,彼却也是一副好奇、忐忑、迷茫、欢喜、担忧相交织的神色。她定了定心神,微笑道:“你是他的阿父了。”
  他一怔,侧首,她的笑容温柔而清淡,依稀如他记忆里母亲应有的模样。下人抱着孩子退下后,他才开口,声音哑得不似自己的:“再也不生了。”
  她愣了愣,“什么?”
  他抱紧了汗渍淋漓的她,闷声:“我刚才……真是怕极了。”
  “我也怕。”她微笑坦承,想抬手揉揉他的发,却没有力气,只能缩在被褥里,“我也怕啊,子临……可是你在啊。”
  可是,你在啊。
  因为你在,所以我,竟是无所畏惧的。
  她的声音像柔润的风,幽幽地吹了进来。他贴着她,心有余悸,“我宁愿代你受这些苦……”
  她忍俊不禁,“男人是不能生孩子的,傻瓜。”
  他沉默了很久。外间天色已大亮了,她的眼皮愈来愈沉,几乎要拉着她陷入永久的睡眠一般。他忽然低声,仿佛赌咒发誓的语气:“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阿暖。”
  唇角勾起满足的笑意,她的声音浅淡得被风一吹就散了。
  “我也是。”
  大正四年正月,薄皇后诞下皇子。大赦天下,吏民赐爵一级,户赐牛酒,三老、力田赐帛,普天同庆,与民更始。
  顾渊翻烂了书简,找不出一个合意的名字,薄暖懒懒地倚着床,身体虚浮地提不起分毫力气,眼神却是柔和而安定的。
  儿子的小脸上眉眼都未长开,也看不出来到底像谁,成日价都是闷闷的,似乎从胎里带了些寒气。太医署不断地送来补方,薄暖又不敢给孩子多吃。她一边拍着儿子轻哄,一边漫不经心地道:“陛下博通群经,竟然想不出一个名字。”
  顾渊不理她,只是翻书。
  她抬起眼,烛火昏黄,正映着书架上一册《周官》。那还是阿兄送她的书,她没能读完,只记住了开头的一句,下意识默念了出来:“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
  顾渊忽地抬起了头,“就这句。”
  薄暖一愣,“哪句?”
  “就这句!”顾渊想了想,“就叫民极,顾民极,让他能安抚万民,皆得其所。”
  ☆、88
  她一怔,这个名字是不是太严肃了?然而望着他那双十分严肃的眼,她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情。
  他是帝王,是天下人的帝王,他对天下人的挂念,终究不会改变的吧?
  而她的儿子……她忽觉自己的怀抱很沉。她所抱着的,也便是未来的帝王吧?
  就在这时,刚刚得了名字的婴孩哇哇大哭了起来,薄暖吃了一惊,连忙轻轻拍哄,“乖,乖不哭啊……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她笑了,“都是你阿父的主意!”
  顾渊一蹙眉,“谁说他不喜欢?”便恶狠狠地瞪着那哭闹不止的小儿,“你不喜欢吗,嗯?顾民极?”
  她忙将胳膊一缩,“别吓着孩子。”
  顾渊更加不悦:他总觉阿暖对孩子比对自己上心得多。然而却还是忍不住掠了一眼哭得脸色发紫的小孩,“我看他是饿了。”
  薄暖一怔,却听阁外寒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噌地窜起了红云。寒儿稍稍撩起了梁帷,行礼道:“皇后,奴婢带他去找乳母吧。”
  薄暖讷讷地应了一声,将小民极递了出去。孩子的哭声终于远而渐止,她的目光却仍追随着寒儿的衣影,便连顾渊脸色不善都没发现。
  若不是她刚刚生产,身体虚弱……他一定要好好地治她一顿!
  薄暖回过头来,便对上他灼热的目光,微微一怔,他已欺上身来,一下子将她推倒在榻上!
  “唔……”她想挣扎,他却封住了她的唇,一整副瘦而结实的身躯覆了上来,将她压得死死的,她感觉到了他身上的热度,而那热度渐也燃到了她的身上,两具火热的身体紧密地贴在了一起,连一丝缝隙都没有,她如那溺水的人,她一定是快要溺毙了,溺毙在他密不透风的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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