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对皇后,当真算是用心了。”她叹息了一声,“皇后要惜福。”
想起顾渊,薄暖的心好似悠悠然被水浸软了。她微笑着低了头,梅慈静静看着她羞涩的样子,没有言语。
顾泽由婢女拉着蹦蹦跳跳地跑到温室殿外头,长长的丹陛蔓延而下,一眼望不见边际。温室殿与清凉殿是帝王宴居之所,分立宣室殿两侧,当中的宣室殿是未央宫前殿最高处,凭虚而立,有如阁楼,人亦谓之宣室阁。顾泽仰着脑袋望了半晌宣室殿的挑角飞檐,便想往里头去。
那婢女连忙拉住了他:“三皇子,使不得啊,那是宣室,陛下在里头跟人议事呢!”
顾泽还未受封,地位不尴不尬,虽然明是皇帝的亲弟弟,下人也只敢称他“三皇子”。
顾泽回过头,咬着手指疑惑地问道:“我不能看看么?”声音又放低了,几近嗫嚅:“我只想看看……”
“阿泽想看看帝王理政的地方么?”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仿佛是玉衡在风中振动的清音,令人闻而怡然,“三叔带你去,好不好?”
婢女一怔,见薄昳正从宣室殿中走出来,银印青绶,朝服整肃,连忙跪下行礼。薄昳是早被免了职的,今次却又佩印,婢女不知到底该怎样称呼,张口只道:“薄大人安!”
薄昳认出了这个婢女,目光微动,简短地点了下头,便对顾泽道:“陛下有召,请三皇子随微臣过来。”
顾渊正端坐殿中翻阅奏疏,见薄昳牵了那小孩儿走入,眉梢微妙地一抬。黄昏的光影透过重重青琐窗棂,斑驳地笼在冰凉的砖面上,孩子的步履还很不稳,双眼却在往四处好奇地打量,圆圆的脸上满是不谙世事的欢喜。
长养在思陵那种与世悬绝的地方,倒是给了顾泽一份不同于宫里小孩的天真。
至少,不同于当年那个四岁即见识了掖庭狱的他。
思绪微微一顿,薄昳已领着顾泽跪拜行礼。顾渊望着这个年幼无知的阿弟,很久,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末了,只是淡淡地道:“泽弟的相貌是随了先帝。”
顾泽一愣,大约没太听懂,下意识转头向薄昳求助。顾渊目光微动,这一大一小看起来似乎很熟稔。
薄昳掸掸衣襟,微笑:“子随父貌是自然而然,微臣看来,三皇子也与陛下颇肖呢。”
顾渊静了静,“往后宫中自有朕的皇子,‘三皇子’这说法,不可再提了。”
他话音沉定,泛着静默的冷,顾泽没来由地害怕,直往薄昳身后躲。顾渊感觉眼睛似被扎痛了,索性转过头去,“孙小言,颁诏。”
一旁侍立的孙小言连忙抖开准备已久的诏书——
册命顾泽为赵王,博士薄昳领赵王太傅,授以礼义之道。
顾泽对于封王云云并不完全理解,却知道这是要自己开始读书了,扁着嘴便有些不高兴。却看薄昳正色行礼接旨,他也有样学样,跪拜下去,奶声奶气地跟着薄昳道:“臣接旨。”
三岁孩子的手柔软得好像没有骨头,在料峭的正月里温热得带了汗。薄昳牵着顾泽退出宣室,顾泽犹好奇地回头望,“三叔,那个便是我阿兄么?”
“什么这个那个,要叫陛下。”薄昳温言,“陛下是你的亲兄长。”
“亲兄长?他也是我阿母生的么?”顾泽歪着脑袋问。
薄昳噎住,“不是——他有他的阿母。但他和你一样都是先帝的孩子。”
“一样都是先帝的孩子,”顾泽想了想,“那为什么他可以坐着,我却要下跪呢?”
薄昳眸光一沉,声音骤然变得阴冷:“放肆!”
顾泽被吓了一跳,抖抖索索地站定了,委屈地低下了头。丹陛千级,辰光清冷,身后的大殿宛如一双幽幽窥伺着的眼。薄昳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半晌,叹了口气,耐心解释:“他比你年长很多,所以先帝将皇位传给了他。他是兄,你是弟,他是君,你是臣,伦理纲常,切不可忘了。”
顾泽听得云里雾里,迷迷糊糊地“哦”了一声。薄昳看他一眼,知道他没有听懂,心里实在也不抱多少指望:以阿慈的性子,恐怕都不会告诉孩子,先帝遗诏里原本是要他即位的吧?
阿慈的性子……实在是太柔弱了一些。这样一想,与先帝倒真是天生一对。
嘴角渐渐沁出一个冷笑,低声:
“兄终弟及,古有仪则,你也不是没有机会。”
顾泽缩了缩脖子,虽然没有听懂,却绝不敢再多问。薄昳牵着他绕过宣室往温室殿走,恰逢见梅慈从温室殿出来。两人在未央宫内陡然相见,俱是怔忡。梅慈反应得快,当先掩了神色,张开双臂对孩子道:“阿泽,过来。”
顾泽见到了母亲,当即抛下薄昳便跑了过去,撞入梅慈怀中。梅慈微微笑着抱起了孩子,却听见薄昳淡淡道:“诏书已下,皇三子已为赵王,不日便行册封。夫人此后便是赵王太后了,微臣当恭喜夫人才是。”
梅慈呆住,半晌,回过神来,却只是机械地应了一句:“那我也要恭喜薄大人再佩银印,祝薄大人官运亨通。”
薄昳面无表情地笑了笑,“看来皇后对你不错。”
梅慈顿了顿,回头对婢女吩咐了几句,让她将顾泽牵走。宫卫都在远处,她轻声道:“可愿陪我走走?”
薄昳礼貌地颔首:“恭敬不如从命。”
夜中微雪,漫漫然飘落下来。正旦过后已有了春的气息,这样的雪下不长久,往往日光一出便化了。轻渺的雪花交映着黑夜,面前的宫道笔直延展,两侧楼宇森然,明明各处都是灯火通明的,却又好像各处都是阴影,阴影里藏了些什么,谁都不知道。
从前殿到清合殿,本是梅慈走惯了的道路;这一刻却又仿佛不同了。身畔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沉稳的气息,她下意识便想去依靠,可是心里却明白,那不是她的。
终于还是薄昳打破了寂静:“阿泽身份尴尬,你若想明哲保身,还需多亲近亲近皇后。”
梅慈咬着下唇,“皇后是个聪明的好人。”
薄昳微微一笑,“皇后是我的妹妹,我当然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梅慈飞快地掠了他一眼,眸中光影转瞬即逝,“我别无所求,只望陛下能善待阿泽。为此,我便是给你妹妹当个侍产的婆子也甘愿了。”
“这是什么话。”薄昳笑意愈深,“我却知道皇后在家时便浅眠,如今只怕更加睡不安稳了吧?”
梅慈侧头看他。
薄昳抬手,长袖滑落,手中握了一方木牍,“这是我去太医院求来的方子,不如卖你个殷勤?”看出她目光里的迟疑,他的笑容渐渐凉了下去,“你以为我会加害自己的嫡亲妹妹么?”
“……谢谢。”梅慈涩涩地道,伸出手去接,却被他一把抓紧了手。木牍放入她手中的一瞬,她已跌入了他的怀中。
他喉头微哽,模糊的忧伤的话声响在她耳畔:“委屈你了,阿慈。”
她全身一震。自先帝崩后,再没有人这样唤过她——“阿慈”,这二字仿佛带了魔性,钻入她心中咬出了无边无际的疼痛。她突然抓紧了他胸前衣襟,如一个无措的小孩子般嘤嘤哭了起来。
他深深吸一口气,“对皇后尽心一些,还有——让阿泽仔细着说话。这宫里吃人不吐骨头,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
女人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衫,像是冰凉的雪在他的心头融化,一阵钝痛,一阵窒塞。她恍恍惚惚地抬起泪眼,慢慢地道:“我真希望,我现在就能带着阿泽往赵国去,再也不回来。”
他没有说话。
她只看见他的下颌紧绷,溯洄飘转的雪影里,仿佛是坚定,又仿佛是冷酷。
她于是知道了他的回答。
那是四个字——“不可能了”。
☆、86
穿过宣室殿侧殿,有一间以屏风隔开的小阁子,先帝时是值夜的宦官所居。然而这一个冷清的夜里,坐在这小阁之中的却是当朝的皇帝。
仲隐走进来时,顾渊正一手擎着烛台,一手执笔,微微俯身,凝视着案上摊开的舆地图。
仲隐扫了一眼便明白了:“聂少君将这宝贝都送你了?”
顾渊没有回答,刀笔蘸墨,在地图上勾下一个又一个圈。仲隐凑上去看,不得要领,正要开口询问,顾渊已冷冷地道:“这是地震波及的郡国,这是黄河决口的灾区,流民从这边,不断迁移到这边……”
他一边说,一边拂袖划过舆地图上的大片区域。“朕已免了这些地方的田租,然而这里,这里,和这里,还是有人抢掠官府,烧杀起来……”他抬起头,“虽然很快就被郡守扑灭,但这毕竟是——这毕竟是造反。”
最后一句话从牙缝里迸出来,仿佛金铁交击般危险。仲隐不知该说什么好,面前金簪玉带的少年虽然是他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可是他从来都不能完全理解他的痛苦。他看着这个朋友,他总会想:这样的痛,你应该忍受不了了吧?然而顾渊却每每还是忍了下去。
这一次,也是一样。
顾渊凝定了声音道:“彦休,我有大计,将托付于你。你答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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