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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苏眠说)


  冰凉的玉,镶着锐利的金。他将脸贴在那玺上,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天意。
  天意,是不是注定要让他做一场失败的豪赌?
  历史,又将如何记载他?
  他开创新朝的抱负,他革故鼎新的决心,他不堪言的身世,他已成灰的感情……
  “嘶——”一声轻轻的响。
  天子之剑,安安静静地划破了他的喉咙。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见雪光漫天,宣室殿大门敞开,有一个女子,眉目宁静,容颜清婉,微微笑着朝他走来。
  她淡静的容色里,全是对他的信任和爱恋。
  阿慈……
  他想开口,却只能翻出一股血沫。
  阿慈,我再也不会背叛你了……
  咚地一声,他倒在地上,怀中仍死死抱着那一方传国玺。
  五岁的孩子将沉重的长剑往地上一扔,便去拉扯他怀中的传国玺。
  “给我……给我!”顾泽咬牙切齿地拽着,眼中仿佛燃烧着熊熊火焰,“这是我的!你害死我的阿母,你夺走我的天下,你亡了大靖朝——你这恶人,你这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他的老师睁着眼,再也不能回应他的指控。
  顾泽终于自他的怀里拽出了传国玺,用力过猛以至于跌在了地上。传国玺染了血,却还是那样晶莹透亮,美丽得近乎无情——
  这个在一瞬间长大的孩子,便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在未央宫高处的北风里,蜷缩着身子抱紧了这无情的玉玺,大声地哭泣了起来。
  大正五年十二月廿九,长安城破。乱民劫掠长安三宫,抢入长乐宫时,竟发现薄太皇太后已经死去多时,安静地躺在寝殿中,尸首因外间大火的高温而腐坏泰半,却仍可辨出那张苍老脸容上悲哀的神色。
  她的手边,还有一方没能写完的密牍。
  这个女人,亡了大靖,又护了大靖。她再也不能为自己做分毫的辩解,而只能等待史笔的裁决了。
  而当靖天大将军仲隐带兵攻入未央宫宣室前殿时,竟见到传闻中已被薄昳害死的少帝顾泽,衣冠袍履一丝不苟,手捧传国玉玺,端坐在天子的正席上。
  在顾泽的脚下,是一柄染血的礼剑,剑尖所指,正是那篡位逆贼,薄昳的尸首。
  仲隐愣怔了一瞬,立刻解剑跪下:
  “末将仲隐,奉迎陛下兴复靖室,陛下长生无极,大靖天祚永昌!”
  “平身。”
  清脆的童声,却是苍凉的语调。仲隐抬起头来,看见顾泽眼中幽暗如深渊,几乎要怀疑自己看走了眼——
  然而,这,正是一代帝王的眼神啊。
  ***
  正月朔,前靖少帝顾泽再即位于未央前殿,改元同始,诛篡逆,兴靖室。仲恒、仲隐、聂少君辅政,十年,天子亲政。三十年,海内泰安,天下一统。史称同始中兴。
  是为后靖。

  ☆、120

  同始四年,睢阳北城。
  “阿母!”一个背着药篓的小男孩一蹦一跳地跑回家里来,家中的大人连忙出门迎接:“檀儿小心些,别摔了!”
  小男孩朝着母亲笑起来,“阿母刚生了阿妹,不该出来的,叫阿父出来!”
  正是悠长的午后,春光烂漫,院中花木生香。他的母亲亭亭立于青翠欲滴的桂树下,发髻轻挽,神容纤润如水。时隔四年,她不似以前那般瘦得伶仃了,二十五岁正是女子最好的年纪,被那微渺的日光一照,竟是艳光离合,不可方物。
  她走上前来,解下孩子背上的药篓,温柔笑道:“你昨日《毛诗》没背下来,还有胆子见你阿父?”
  “我看他胆子大得很。”
  一个朗朗的声音响起,顾渊冠带济楚,人如碧树,刀裁一般的鬓眉下是一双澄若秋空的眼睛。他随意披一件青衫抱胸倚在门边,便似一位气度凛然的贵介公子,英俊得逼人仰视。
  然而那清冷薄唇里说出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地尖刻。
  “连《毛诗》都能解歪,颇有乃母之风。”剑眉朝顾檀斜斜一扬。
  顾檀愣怔了,回头问母亲:“阿母,什么是乃母之风?”
  薄暖忍笑道:“就是说你像我,是我亲生的。”
  “我当然是阿母亲生的。”顾檀颇不高兴地撅起嘴。
  顾渊轻轻哼了一声,转头对薄暖道:“还不回去?身子明明虚得很,就不怕着凉?”
  薄暖掩笑不言,提着裙裾往回走,迈入门槛了,又忍不住回望。但见顾渊在庭院中展开了席案,对儿子淡淡道:“坐下,读书!”
  顾檀磨磨蹭蹭地坐下了,拿起经卷,一个字一个字费力地认着:“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薄暖眸中的笑意终于浅浅地晕开,仿佛三月桃花绽放,纵没有金玉装裹,也是稀世的美丽。
  内室之中,小床之上,女儿正蜷在严严实实的被褥里,大咧咧地酣眠。
  也是有趣,她与子临都是聪明而心重的人,未料到两个孩子都是全没心眼的样子,无忧无虑,一派天真烂漫。
  薄暖守在女儿的床边,无聊了便做一做绣工,直到外间顾渊给儿子讲完了课,迈步进来,她抬眸一笑。
  这一笑灿然,竟乱了顾渊的心神。他不由得低声愤愤然骂了一句:“又仗着自己身子不好……”
  “嗯?”薄暖语调微扬,调笑道,“我如何了?”
  顾渊向她掠去一眼,还似十分委屈一般,“这十个月,我可忍得辛苦。”
  薄暖笑而不言,顾渊便知道自己这抱怨又要落空了。他走到小床边给女儿掖了掖被角,抬起身子道:“今日少君来信了。”
  薄暖目光微动,“说了什么?”
  顾渊到床边坐下,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手指一下下梳理着她的长发,这惯常的宠爱动作令她身心都放松了下来。“他说,仲相时日无多,打算赶紧修前朝史,正四下里网罗旧籍,要修出一部煌煌巨著来。”
  薄暖沉默。
  “少君那个性子,你也知道,他虽然野心大,却也耐不住太平。”顾渊失笑,“他想要自请去兰台做个闲官儿,还说我给他点好处,他便将《哀帝本纪》修得好看些。”
  薄暖终于笑了,双眸里如落了千万颗星子,璀璨夺目,“真是天下奇闻。”目光转了一转,“他与表姐如何了?”
  “好得很,不劳你挂念。”顾渊一扬眉,“他们都三个了……”
  薄暖脸上一红,“怎么,怎么这么快?”又嘟囔,“若不是他们头胎是双生子……”
  “原来阿暖心里还有不平气。”顾渊的气息轻轻飘拂在她耳边,“要不我们也加把力,也生一对双生子给他们看看。”
  薄暖伸手打了一下他的胸膛,力道却是软的,好似撒娇一般,教顾渊都舒服地眯起了眼:“天下太平,自该子息繁衍,聂少君显然在跟我显摆呢……”他忍不住啄了一下她的唇,她的表情却有些低落:“若是民极还在,不就正好三个了么?”
  顾渊微微一怔,眼帘垂落,伸手扣紧了她的手,“这便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带你逃出来啊,阿暖。”
  她抬起头来。
  “皇宫那样的地方……我再也不想呆了。”顾渊低低地道,“我再也不愿檀儿、棠儿也与他们的阿兄一样,被牺牲掉。”
  她抿了抿唇,轻轻地道:“子临。”
  “嗯?”
  “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她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
  他失笑,表情仿佛还有些不自然似的,“傻瓜。”顾左右而言他地道,“聂少君还提到一桩事情。”
  “什么事?”薄暖随口问。
  “彦休要成婚了。”顾渊笑起来,“聂少君问我们去不去贺礼。”
  薄暖眼中一亮,“这倒是大喜事。”
  “你可别急。”顾渊扬了扬眉毛,“我与他说,我妻子刚刚生产,身子不便,叫他把婚期往后挪一挪。”
  她笑起来,“你也太不讲道理。”
  “我一贯不讲道理,你才发现?”他毫不在意地道,“我原本还想说,谁知道我妻子何时便有第三胎了……”
  “你无赖!”薄暖急得打他,“这种话也能往外说么!”
  “——不过我怕你痛,还是算了。”顾渊妥善地收了口,眼中满蕴笑意。
  “我可不怕痛。”薄暖斜他一眼,“是你怕寂寞。”
  顾渊哈哈大笑起来,“知我者,细君也!”
  笑声清越,毫不避忌,吓了薄暖一跳:“你轻声,别吵着棠儿了!”
  然而,仿佛是响应她这句话一般,小床上的女儿果然被惊醒,哇哇大哭起来。薄暖狠狠剜了顾渊一眼,后者无辜地耸了耸肩,将她按住了,自去抱起女儿轻轻地哄慰。女儿一向很听他的话,得了父亲怀抱,哭声渐歇,薄暖看顾渊抱孩子越来越得心应手,自己也乐得清闲,索性往床上一躺。
  顾渊好不容易将女儿再度哄睡着,回过头来,却看见薄暖已经昏昏欲睡,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攀上床来,给她盖上被子,她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上来陪我。”
  不知何时起,她变得比他还有帝王架子。他将手指爱怜地擦了擦她小巧的鼻子,“遵命。”与她躺在一处,刚刚伸开手臂,她已如识途老马般偎上了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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