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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苏眠说)


  薄昳没有说话。
  “仲隐怎么可能答应这样可笑的和谈?”她往后退了一步,身子撞上了箱笼,她的手在后方摸索着,忽然抓住了一件物事。
  “他喜欢你。”薄昳低沉地冷笑,“他就算不肯娶你,我总也有办法,我可以把你带去城楼上——”
  “哐啷!”
  薄暖将手中的扑满往地上狠狠一摔,顿时溅裂开千片彩陶,缤纷如彩珠乱溅,尖锐的碎片飞起,像伤人的刀刃,惊得众人齐齐退后——
  薄暖拿起一片尖利的碎陶,毫不犹豫地按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薄昳蓦地抬眼,直直盯着她苍白的手。
  那只手是那样地孱弱,可是却连一星半点的畏惧都没有,就这样抓着那片碎陶将白皙的颈子割开了一丝血的缝隙。
  薄暖清冷一笑——这神态却是像极了她一母同胞的兄长。
  “带去城楼上——”声音幽谧,“怎样?”
  薄昳便盯着,盯着,突兀地,干哑地,一笑,“你这是殉国?”
  薄暖冷冷地道:“太后不可再嫁。”
  薄昳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殉国殉君,死之大节。你倒是宁死也要保个好声名。”
  “青史书名,我管不着。”薄暖挑眉,眉间是决绝的冷意,“但我无愧于心。”
  薄昳的脸色渐渐地灰败下去。他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似乎还想向她乞求些什么,趔趄着往她扑过来。她身子一侧,避开了。他哀伤地看着她,一直乖戾的目光里终于露出了脆弱的颜色,“阿暖,你便不能……帮阿兄这一次?阿兄……有什么错?”他喃喃,“阿兄有什么错?!”
  薄暖咬着牙,没有回答,长睫微颤,终是有泪水滴落。
  那个温润如玉的阿兄,那个诗书礼义的阿兄,那个在落英缤纷的影里拥抱她、仔仔细细地将《周官》描了一遍送给她的阿兄,去哪里了?
  他没有错,他步步皆错。
  “你不要过来,”沾惹了泪水,薄暖话音冷涩,“你过来一步,我便自尽。”
  薄昳呆呆地看着她,似乎还不敢相信她终究会为了这样的理由去死;然而他的目光突然一盛,仿佛牢笼中的困兽最后的挣扎:“那便一起死吧!”
  唰地一声,长剑出鞘,他举剑便向她砍去,没有章法,毫无次第,他口中念念有词,脸色已白成鬼魅!
  薄暖一惊,险险躲过他一剑,然而半截青丝已被他削落!女子的断发在帘帷香雾中飘扬,却激得他疯了一样地砍斫,薄暖左闪右避,然而仍记着护住腹部——
  却终究是躲不开去。
  剑光袭来的一瞬,她绝望地闭上了眼。
  对不起,子临。
  我终究还是没能等到你……
  ——
  “阿暖!”
  一声惊呼,竟如震彻天地!
  薄暖颤抖地睁开眼,正听见“叮”地一声令人耳麻的金铁交击声响,一个身形挺拔的青衣人挡在了自己身前,拔剑格住了薄昳的剑!
  薄暖捂住了口,泪如雨下。
  隔着幽幽泪幕,她又看见了他。
  他还如他们初见之时,那样英姿凛凛,那样冷峻傲岸。
  即使只一个背影,也足够她铭记永生。

  ☆、119
  薄昳方才的乱击只靠了一股疯悍之气,全无剑技可言。此刻遭顾渊一格,气势全泄,再也无以为继。金铁兵刃不断发出刺目的亮光,顾渊戴着毫无表情的面具,步步紧逼,旁边竟没有一人出手阻拦。
  哐啷一声,天子之剑掉落在地。
  顾渊扫了一眼惊呼逃亡的宦婢们,低下头,看着地上瘫倒的薄昳。
  薄昳往后缩了几步,骇然大叫:“你——你是谁!”
  哗啦一声,冷风拂起重帘,熏炉早已倒塌,香灰四散飞旋。宫人们瞬间逃了个干净,只剩了他们三个,仿佛独立世上最后的幻影。
  顾渊抬手,将面具揭了下来。
  薄昳的瞳孔不可置信地睁大,睁大,最后,却只是僵硬地勾出了一痕冷笑。
  “你还是回来了。”薄昳的声音伴着冷风呼啸,仿佛是地狱里的回声,“我棋差一招,愿赌服输。”
  顾渊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有许多话想问,最后却没有问出口。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篡逆?为什么要背弃自己的理想,为什么要把自己逼上绝路?
  这些,好像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这不是一场赌。”终了,他只是淡淡地回答他,“这里有千万人的性命,有一整座江山。你未免把天下大事看得太儿戏了。”
  薄昳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直如癫狂。薄暖攥紧了顾渊的袖子,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穷途末路的阿兄,眼里浮上了深重的悲哀。
  “顾子临,”薄昳一边笑着一边说,话里还在喘气,“我有没有说过,我很羡慕你?”
  顾渊眉心微蹙。
  “那么多人信任你、仰慕你,我阿妹也对你死心塌地,”薄昳笑道,“可是我却什么也没有。”
  “你明明有。”薄暖忍不住开口反驳,“是你自己不要。”
  她曾经……那样信赖这个温文尔雅的阿兄啊。
  薄昳微微怔忡地偏过头去,似乎想到了什么,狂乱的眼神渐渐变得沉默。
  这一刹那的沉默,竟似是安详的、令人愉快的。
  然而只有一刹那,一刹那而已——
  轰隆一声巨响!
  那是倒戈的百姓砸开北阙大门的声音!
  而后,便是潮水般的呼喊声,像是滚滚河流愤怒地澎湃起来,将整座未央宫都变成了浪涛中的孤岛!
  “怎么——怎么这么近了!”薄昳全身都受惊地一震,抬起头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你们都进来了吗?”
  顾渊重新戴上了面具,一把抱起薄暖,安静地道:“不会再有更化元年了,三郎。”
  转身离去,不再看他一眼。
  ***
  她一定是做梦了吧?
  他的心跳就响在她耳畔,如重鼓,如惊雷,他将她抱得这样紧,好像生怕一个脱手便会从此天涯永诀。不知是谁放了一把火,汹汹烈焰从北阙烧了过来,在天地积冰之上反射出眩目的红光。仲隐的大军还未攻至,巍峨庄严的未央宫竟然便已经被乱民所占据,人们在冰火之中奔跑,拿着刀、拿着矛,狼奔豕突,嘶喊呼喝——
  “反虏薄昳,还不出降?!”
  愤怒的声浪一重盖过一重——这积攒了百年的愤怒呵!好似能够将未央宫的屋瓦都掀翻了,再造出一个崭新天地来。
  薄暖虚弱地抬手揽住顾渊的颈,恍恍惚惚地抬头看着他面具之下利落硬朗的下颌。大火夺去了白昼的光焰,将整个未央宫映照成一片惨然修罗场,而顾渊只是不断地跑,抱着她往外跑,快得几如飞翔,飞向那再没有禁锢、再没有痛苦的世界。
  颈上割裂的伤口在提醒着她这一切的真实。半生残梦,争斗,厮杀,生死,离合,然而此时此刻,她竟然还能依偎在他的怀中,她感到不可置信的幸福,眼眶竟渐渐地湿了。
  “子临……”她颤声呢喃。
  他微震,步履略缓,低头看她。面具之后的双眼明亮有定,仿佛日居月诸,永不沦灭。
  “是你做的吗?”她微微笑了,“——打破重来?”
  面具之下的唇角微微上扬,“彦休恐怕有得忙了。”
  “阿泽没有死。”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抬头道。
  顾渊一怔,半晌,“……那是好事。”顿了顿,又道,“那孩子很聪明。”
  薄暖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毫无意味地,却莫名牵得他心头一痛。她在同情谁?顾泽吗?
  他抱着她一直奔到了皇城东北,宣平门上,早已插上了大靖的旗帜。乱兵飒沓而过,有人认出了他,给他牵来一匹马,眼神不住往薄暖身上打量。
  顾渊将她抱上了马,视野一下开阔起来,宫城泱泱,全在身后,似一个巨大的窟窿,而滔天的大火就从那窟窿之中窜出了叛逆的头——
  “去哪里?”他利落地上马,双臂环过她的腰拉稳了缰绳,低沉的声音有力地响在她的耳畔。
  一整个世界,此刻正摊开在他们的面前。聂少君的郡国图上的每一处山川,此刻正在她的心怀中静默地行过。
  她安心地往后靠在他的胸膛上,终于,任由泪水滚落下来,声音于虚弱中透出了幽微的欢喜,不可磨灭的欢喜。
  “你想去哪里?”
  ***
  “反虏薄昳,何不出降?!”
  外间的吼声渐渐地清晰了,清晰得他能听见每一个字的缝隙间,那咬牙切齿的痛恨。
  薄昳麻木地坐在一堆碎陶之中,不知过了多久,竟再度撑持起气力,站了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温室殿,乱军乱民一齐攻入,宫中的下人们早已逃光,四处都是末世的厮杀之声。然而这厮杀之声隔了百级丹陛、万里彤云传到他耳中时,却只剩了一点模糊的回响,像是在风雪里凋零的花瓣,连一星涟漪,都不能再激起了。
  他走回宣室殿,这是未央宫中的高处,可以俯瞰全长安。他却再也不想去看这背弃了他的长安,只是一直走,走到殿中御案之后,拿起了那一方传国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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