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少年,不知何时已长成冷峻的男人,即令只是一身素朴的青衣,也自有睥睨天地的浑然气度于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来。仲隐想,他们之间,或许已经有了一些不可触碰的话题。
比如那个被劫走的女子。
有些人,有些话,有些伤痛,深藏心底,是不可以与人分享的。
即令顾渊可以对自己交付一整座江山,也不能向他交付这一份最后的记忆。
***
十一月甲子朔,前朝车骑将军仲隐自号靖天大将军,出奇兵于云州,收拢封将军兵,共三十五万大军,立誓恢复大靖,遥尊长安城中被囚禁的前少帝顾泽为君。靖天大将军用兵如神,攻城略地宛如摧枯拉朽,不到半月,已将关中大半土地收入囊中。
战火燎原而起,中原为之板荡,冠带诸公惶惶不可终日,戚戚如丧其家,而仲将军的麾下却聚集了无数怀念前朝的人,比如那个曾经入相,如今却面容脏污、衣衫褴褛的聂少君。
插了鲜红羽檄的六百里加急封检一道又一道随快马入京,薄昳端坐承明殿,神色却是波澜不兴。
只是当念到聂少君时,他的目光终于一动。
“他身边还有谁?”薄昳冷冷地问。
那内官又看了一眼奏报,“聂少君……偕其妻……回陛下,还有他的妻子。”
薄昳不再说话了。他站起身来,理了理通天冠,他现在知道,这种帝王冠冕是会压得人脖酸的。内官在身后谨慎地发问:“陛下想去哪边?”
“温室殿。”薄昳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备车,朕去看看长公主。”
薄暖醒来的时候,已是半个月过去。
睁开眼,藻绣纶络的垂帘之后,隐着香雾缭绕的博山炉,面容滑稽的羽人背负着沉重的炉身,那氤氲满室的香烟便如是羽人翅膀间扇动的山雾。
熟悉的龙涎香将她晕沉沉近半月的头脑熏得更加迷惘。
她竟然……又回到未央宫了吗?
这里……是温室殿?
外间有宫婢低声询问:“长公主,您醒了?可需要奴婢进来服侍?”
薄暖呆住。
“你……”声音如一段微弱的气流,“你唤我什么?”
“殿下病了许久,恐怕还不知道,陛下已给您加了封号啦。您现在是宸庆长公主,封地在平阳,陛下刚才还来看您呢,吩咐说您若醒了,一定要报与他知道。”
她想起身,然而全身都已不听使唤,挣扎一下又跌回了枕上去。荒谬……荒谬!她想破口大骂,却骂不出声,呆愣了许久,反而呛声笑了——“长公主”,这三个字于一个月前从黄济口中说出时还是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如今却成了一道直接将她击垮的耻辱!
这世上可还有比这更惨烈的笑话,可还有比这更可笑的耻辱?!
她咬着牙,抬高声音发问:“你是谁?寒儿呢?让寒儿来服侍我!”寒儿并没有参加那场血的宴会,她应该无事……
那宫婢静了一静,“寒儿早下了掖庭狱,陛下的意思,是容不得她的。殿下还是不要妄动心神的好。”
薄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她便这样躺着呆呆地看着床帐顶,外间的风雪扑打在精致而结实的青琐窗上,好像无数痛苦呼喊着的鬼影要爬将进来,却终究全被殿内的暖意一冲而散,了无踪迹。
原来,已经下雪了。
不知子临的军队遇着这样的大雪,途中会不会耽搁受挫?
想到子临,薄暖全身再度绷紧了。她又想坐起身来,可是却仿佛有一股沉重的力量在拖拽着她,仿佛要把她拖进死亡一样黑暗的深渊里去——她低低呻-吟了一声,腹中忽然翻江倒海地疼痛起来,她侧过头去便欲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熟悉的感觉让她脸色煞白!
☆、116
她的手死死地抠着喉咙,好像一定要把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给抠出来看看。可是抠不出来啊,那一颗心跳得那样鲜活,简直还似与腹部里那个窜动的生命相连,直将她气得想哭——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怀娠?!
她的手颤抖地抚摩着腹部,好像抚摩着魔鬼的脸。这个孩子……来得也太不是时候……
心中一阵滚烫,一阵冰凉。可是她终竟是没有哭。
她突然坐了起来,纤瘦五指将帘子狠狠一掀,“备车,本宫要去掖庭狱!”
那宫婢被吓了一跳:“殿下,殿下您刚刚醒来,身子还乏着……”
薄暖的目光冷冷地扫来,像是携着尖利的冰凌子,能毫不留情地扎进人的心里去。那宫婢被她盯得心头一慌,“奴婢这就去备车!”
辇舆在掖庭宫前缓缓停下。
飞雪漫漫,长安三宫,都如巨大的雪白坟墓。她一脚踏了进去,便再也拔不出来。
薄暖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车门,风雪扑面飞来,激得她透身一冷。她下意识地拿手护着腹部,就着内官的搀扶小心翼翼地走下车,早已守候门口的掖庭令将她延请进去。
她侧首看着这个接替了张成的陌生面孔——江山代代相似,纵是换了姓字,底下的官僚却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而这中间经历了多少惊心动魄,待落到史册上时,也不过寥寥数笔而已吧?
这,便是子临一心所许的千秋万岁吗?
“殿下小心。”身后,那掖庭令的声音忽而传来,提醒她注意脚底湿滑。
“殿下”——这个陌生而滑稽的称谓再度激得她一颤。
冰凉的雪水沿着地砖的缝隙渗进阴暗的牢狱里,散发出腐朽霉变的气息。新帝受禅,宫中旧人一时全被打尽,最惨的便是前朝那个颇受宠的宦官孙小言,受了极重的刑,上头偏还吩咐一定要吊他一口气,不许他就死。
掖庭令知道长公主是来探两个下人的,也不多言,只是叹气。“他们关在一处,殿下随我来吧。”
囚室上方一扇天窗,透入积雪的反光,刺得人眼疼。孙小言已被人从刑架上放下,软软的身子倚着墙,寒儿在一旁给他喂水。掖庭令在外边扯起铁链晃了晃,“罪人起来,长公主来看你们了。”
“长公主?”孙小言疑惑地喃喃,干燥的嘴唇稍微一动便又牵扯到无数的伤口。他想起身,寒儿连忙按住了他,回过头来,眼睛一亮,旋即便湿润了:“太后!”
“大胆!”掖庭令低声呵斥,“怎么还叫前朝的名讳!你不要命了?”
这掖庭令却也是个心软的。薄暖往他手心里塞了半贯钱,低声道:“本宫与这婢子有几句话讲,劳烦大人了。”
薄暖踏着地底冰凉的雪水走入这阴湿牢狱之中,看见孙小言身上已几乎没有完好的一片皮肤,几欲掉泪,终究忍住。寒儿却没能忍住,历经千难万险,主仆三个都是遍体鳞伤,而前路依然渺茫,让她一下子哭出了声来——
“太后……”她压抑着声音哭道,“您怎么会成了伪朝的长公主……”
薄暖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抚摸她蓬乱的发,低低地道:“委屈你们了。”
孙小言奄奄一息地躺在稻草席上,听得这话,原本干涸尽了的嘴唇却忽然发出了细弱的声音:“奴婢们有什么苦的……您才是最苦……”
薄暖闭了闭眼,将泪水逼了回去,再睁开眼时,目光已坚定如铁,“活下去,一切都会好的。”
寒儿被她话中的气势骇住,半晌,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抓住了薄暖的袖子,一叠声急问:“太后,陛——公子,公子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薄暖微微一笑。
昏暗不见天日的牢狱,潮湿的四壁里全是经年的伤痕,然而她这一笑,却仿佛是自伤痕里绽出的花,因了血的浇灌而愈加明丽得耀人眼目。
“不必害怕。”她低声说,“他会来救我们的。”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笑容愈展,仿佛能停了风雪,而让春光立刻回到人世,那样地明媚,“我不会放弃,你们,也不可放弃,明白了吗?”
自掖庭狱归来之后,那个为前朝要死要活的长公主仿佛就变了个人。她不再抗拒饮食,也不再动辄打骂,每日里只将自己关闭在温室殿中,不知在做些什么。
风雪一日比一日紧了,大正五年的冬天,眼见得就要过去。宫里筹备起了正旦的彩头,待得正月初一那一日到来,便是全新的宸朝的更化元年了。
温室殿。
宫娥们恭敬地撩起一重重帘帷,新立的皇帝迈着端方的步子冷峻踏入。香雾缭绕之中,那个女人披了一身华丽绸衣站在紧闭的窗扉前,衣上嵌着万片金箔,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便是在前朝,她蒙受皇恩最盛的时候,也从未穿过这样鲜艳夺目的衣裳。
薄昳心中冷笑,走到她身后,半是冷酷、半是疯狂地唤了一声:“阿妹。”
她身形一颤,那衣上的金光便也随之一粲,像是挽留不住的消逝流光。薄昳绕到她身边来,便看见她脸色全是苍白的,两汪黑不见底的眸子仿佛失了神,直直地盯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天地之间,俱是茫然一片。
薄暖便怔怔地望着这漫天风雪,怔怔地开口:“子临在位的时候,年年瑞雪。天官说,这是皇天眷顾,降下祥瑞,保佑大靖。”
相似小说推荐
-
我家相公是太子 (诗小小) 魔铁VIP2015-06-28完结遇到陆然,是程扬从来没有预料到的事情,但是从遇到陆然的那一刻,便注定了陆然便是程扬这...
-
贤妻攻略 (我是村姑) 17K女生网VIP2014-10-31完结面让我们欢迎《贤妻攻略》的男女主角登场。 主持人将话筒递给了君洛羽, 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