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顷刻之间被江水隔开。
秦缨又想哭了,一面使劲地挥手,一面喊道:“阿姐,我,我一定会照顾好宝音的。”
他哪里会想到他外甥女比他阿姐还早一步上了船呢。
这时候的玉宝音已经被傻梁生抱到了底舱。
梁生避开了人,将麻袋解开,一瞧见玉宝音圆乎乎的小脑袋,就咧嘴笑道:“小公主藏的真好,谁都没有发现。”
玉宝音拍开了面颊上黏着的料草,道:“那可不一定。这个时辰,上哥哥肯定发现我已不在府中。还有我娘一看见翘翘,一准儿知道我是离不开翘翘的。”
梁生挠了挠脑袋,带着哭腔问:“那,那怎么办?长公主肯定会怪罪……”
玉宝音推开了梁生,自行跳出了麻袋,打断他道:“别傻了,咱们要躲的人又不是我娘。”
那究竟是躲谁呢?梁生也不知道啊。
就在这时,只感觉船身一动,只听玉宝音利落地道:“好啦,开船啦,咱们上去吧。”
刚走到半道,就迎上高远公主身边的贴身丫头俶尔,梁生有些不知所措,拉了玉宝音调头就想跑。
谁知俶尔比他还快,先是将玉宝音拉在了身后,而后又给了他一记爆栗,教训道:“在瑞王身边呆了那么久,怎么还是一点儿记性都不长。跑,现下你又能跑到何处?难不成凿穿了船底,游到大周去!”
梁生一想也对,一艘船满共就这么大,不怎么会游泳的他还是莫跑的好,只得闷声闷气地道:“我就是个养马的。”
俶尔嘲讽他:“就是,就是,养马的不需脑袋想事情。”
梁生要是能听得出什么是嘲讽,便不会被叫做傻梁生了,他憨憨地一点头,道了声:“是哩,是哩。”
将俶尔气了个绝倒,索性不再理他,一转身,温言温语地对玉宝音说话。
“小公主,长公主在船舱外面。还有……上公子,骑了马在岸边跟着船跑。”
玉宝音点了点头,理了理早就凌乱的总角发髻,跟着俶尔往船舱外走去。
只见她娘正立在桅杆旁边,六月的江风,还有六月的艳阳,使得她臂上的白色披帛瑞彩翩迁。
秦愫听见了脚步声,转头唤了声:“宝音。”
玉宝音快走了两步,到了她娘的身边,依偎在她的面前。
秦愫指着岸边,调笑似的道:“都说我女儿是个没有人缘的,瞧瞧那里,赫连家的上公子,这是要十里送宝音呢!”
玉宝音也看见了岸边疾驰着的几匹骏马,打先的那一匹全黑色的骏马上驮着的不是赫连上又是哪个!
他一边纵马,一边向着往江心行进的楼船呼喊。
呼喊的是什么,莫说他喊破了喉咙她也听不见,就是连口型也是瞧不清的,可是他却没有一点儿想要勒马止步的意思。
玉宝音也不确定他能否看得清自己,她下意识向着岸边挥了挥手,然后像个大人似的垂手叹气。
秦愫拍了拍她的头,道:“比你预料的被他发现提早了多久?”
玉宝音闷闷道:“好久。”
秦愫便道:“瞧吧,整个赫连家迟早要成为他的囊中物。”转而一想,一个六岁的孩子哪里会懂这些,又道:“有人相送,你该高兴。”
玉宝音抬头看定了她娘亲,不解地问:“该高兴吗?可是我总想掉眼泪。”
秦愫蓦然一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又有何妨呢宝音。人生在世,最痛快的莫过于此了。”
好半晌,没等来女儿回应的秦愫:“宝音,你哭了吗?”
就听玉宝音哼唧了一声,道:“没有。”
秦愫笑出了声:“是哩,宝音没有哭,不过是有一种眼疾叫做迎风流泪罢了。”
☆、第2章 一别千万里
哭就哭吧,又不是多丢人的事情,只有她娘才会说的那么委婉。
玉宝音又有些想笑了,迎风流泪的眼疾还没来得及发病,就已经痊愈。
玉宝音一向都觉得她娘与其他人不同,哪怕是她见识颇广、经历过百死一生的真元皇后外祖母也与之不同。
好比她爹刚出征那会儿,她喜欢见人就问战况如何。那会儿她的皇后外祖母虽还没有过世,却已经病入膏肓,总是挣扎着病体紧紧搂着她,意味深长地道:“宝音啊,打仗是男人的事情。”
而她娘却总是会说:“宝音,那是大人的事情。”
要问她娘和她外祖母的区别到底是什么,她说不清,却知道她总有一天会变成大人,可等到老死都不会变成男人。
她娘的嘴边也从不会挂着其他娘亲常挂在嘴边的,譬如:女红,《女诫》,《女训》等等,女人必须要学的东西。
她自然也就不知道那些东西对于女人的重要性,以前还没什么,毕竟她是真元皇后亲封的宝音公主,走到哪里都是被人哄着敬着捧在半空,直到她外祖母过世、她爹战败。
那是赫连家的老祖母过寿,本应该要大肆操办,却因着皇后丧期、南朝大败等等沮丧的事情,不得不闭门悄然进行。
她和她娘不请自到,得到的待遇不仅仅是宰相赫连净土以男女大防为由避而不见,还有那个和蔼可亲的赫连老祖母,不知听了谁的怂恿,道了句托大,就开始考问她《女诫》。
她娘顿时失笑出声,只道:“《女诫》,学来又有什么用呢!”而后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就扯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赫连家。
本是一场不会有外人的家宴,可是宝音公主不会《女诫》的传闻,还是传遍了整个建康城。
也因此,从那起会跟着玉宝音的词汇从天仙直接坠落到了凡间,譬如:不学无术的野蛮公主,和瑞王一样的狂妄自大,还有嫁不出去等等。
“杞人忧天,说的就是那些自己家的闺女还没有管好,却到处说三道四,仿佛自己家的闺女不是亲的不需要自己来管,别人家那个一定嫁不出去的才是亲生的一样。”
赫连上的这番嘲讽,她娘做了一个总结,原话是“那些人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然后还特地教了她应对的办法。
“若是那些碎嘴的女人说你不学无术很野蛮,你就紧盯着她们发福的身躯;若是有人说你和瑞王一样,你就拿出御赐的金匕首,削一削他们家的木头家具;若是还有人说你嫁不出去,你就冲赫连上勾勾手指,让他上个树啊耍个猴啊什么的。”
上树容易耍猴难,玉宝音道:“上哥哥又不是耍百戏的。”
就记得她娘当时哼笑一声道:“男人们啊,本事可大着呢,莫说是耍百戏了,就是再难他也能做的出,前提是且看他愿不愿意。”
“那上哥哥要是不愿意呢?”
“那就让他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
高远公主母女关起门来说的话,赫连上的耳朵再长,也是不可能知道的。尽管这样,赫连上也觉得高远公主同其他的女人不同,外表看起来温柔的很,行事作风却是干净利落、雷厉风行。
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高远公主远赴大周的时候,会带着玉宝音。
别说宝音是自己偷偷跟着去的,那不过是糊弄傻子和瞎子的。她才六岁,怎么可能做到避开了皇帝眼线的同时,还避开了他赫连家的眼线!
赫连上觉得高远公主已经疯了,谁都知道此去大周,犹如去闯龙潭虎穴,她怎么可以带着如此稚|龄的女儿!
虽说将宝音留在南朝,也会生活不易,可那同大周的凶险来说,简直是无法比拟。
赫连上不敢在想下去,一面挥鞭疾驰,一面紧盯着江水中的行船,还不忘吩咐尾随在身后的老周:“下一个渡口有船‘玄武’,我要用船。”
老周迟疑了一下,却还是如实道:“上公子,没有宰相大人的命令,你恐怕是……调不动‘玄武’……”
赫连上正欲挥下的鞭子在半空停顿了片刻,又狠狠地挥了下去,“什么事情总要做一做,才知道到底行不行。”
就像起初,别人都说他不过是赫连家的旁支子弟,就算比旁人稍许聪慧了一点,也不可能入得了宰相大人的眼睛。他不肯放弃,终以八岁之龄入相府,得宰相大人亲自教导,如今已是四年有余。
后来,别人又说想得到高远公主和瑞王的青睐,根本是常人办不到的事情。只因高远公主和瑞王有一双比鹰还锐利的眼睛,谁要是假心假意地利用年幼的宝音公主,那就是自寻死路。
他还一直在庆幸自己的演技了得,到如今才知晓,原来自己付出的也是真心。
奈何,他人弱心也弱。
就是老周不在后头嘟囔那一句:“就是做了也是不行的,上公子还是莫要惹怒了宰相大人,要知道赫连家的公子可不止上公子一个哩。”
赫连上的心里也知道,能不能调动“玄武”,答案不言而喻。
就算有万般的不甘,他的马鞭也不由自主地不如先前落下的那么密集。
就是这时,从大船上放下了一叶扁舟,随着风一摇一摇地向岸边驶来。
赫连上下意识勒马,默默无语地伫立在岸边,望着已经在江心的楼船平稳地向西行径。
他知道船行两日便要登岸,到那时她们还要乘坐着马车继续向西北行径。
此去长安不止千里,终有一天,他要建康和长安同为一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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