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选择,谢天鸿放下纸条,径直赶赴西山。
西山距离邺城,有数十里,等谢天鸿策马赶到的时候,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
远远的,他看到崖顶处的老树上,绑着几个熟悉的人。
他一眼就看到了锦夏和云霄的身影,锦华夫妇和文修夫妇四人绑在旁边,口中塞着布绢。锦夏的身形单薄,在晨风中瑟瑟发抖。
旁边染了一个火堆,陈师傅拿着雕玉的刀,坐在火堆旁边,用烈酒淬刀。他的发丝散乱,额前有一缕乱发荡在眉间,沧桑的脸庞上,映着红色的火光。
谢天鸿放开缰绳,任由马儿随意行走。
他说:“我来了。”
陈师傅回头,看到谢天鸿是单枪匹马而来的时候,眼睛里多出一丝钦佩。“难道你不知道,我是想要你的命吗?”
“知道,所以我更要来。”
“来送死?”
“来用我的命,换无辜人的性命。”
陈师傅仰天大笑,“无辜,天下哪个亡灵不无辜?若是无辜就不该死,世上早已人满为患。”
谢天鸿沉住气,慢声道:“你的意思是,即使你取走我的性命,你也不会放过其他人?”
“如果你是我,你会放过他们吗?”
谢天鸿没有回答。斩草除根的道理,谁都懂,但是,互换一下身份,那几个字,却重如千斤,无法说出口来。
陈师傅亮出刀,跳动的火焰映在刀锋上,如同仇恨之火,一般妖娆。
“我的侄儿卫凉玉,刺杀皇帝,的确犯了大逆不道之罪。皇帝没有株连他的九族,的确是海量胸襟。他的这份情,我领了,当然,我不会白领。”他的眉梢翘起,神色肃然,“我今天也大度一回,只杀你一个,其他人,我保证不会伤害他们一丝毫毛。”
“你的条件呢?”谢天鸿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陈师傅这么说,必然有前提。
陈师傅从背后取出一团绳索,丢到谢天鸿面前,“先把自己绑上。”
“我自己绑不住。”
陈师傅向他身后眺望一眼,“那就让文钧那小子帮忙。”
文钧并不在场,难道是……
困在树上的诸位家眷,同时向谢天鸿身后看去,只见,巨石之后,缓缓走出一个白衣男子。
果然是文钧!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直偷偷埋伏着,陈师傅是如何发现他的?
锦夏的心揪了起来。
陈师傅举手示意他停下,“先把埋伏撤走,再将兵器抛过来。”
文钧眉头一紧,用目光询问了一下谢天鸿,犹豫再三,向身后一片苍茫的树林吹了一声唿哨,眨眼间,数千名士兵站了出来,迅速排列成队,站得整整齐齐。
他发号施令,指挥士兵们暂时撤退,这里的事,他会跟谢天鸿处理。
数千名士兵得令,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从西山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崖顶的几个人。
文钧从颈后取出扇子,正要丢过去的时候,陈师傅突然道:“稍等,我改变主意了。你先挑断谢天鸿的手筋,再把他绑起来,然后把扇子丢过来。”
锦夏惊得圆瞪着眼睛,拼命地摇头。
布绢塞住口,她说不出话,可她现在比谁都着急。
陈师傅为了卫凉玉的死,已经半疯了,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许诺谢天鸿什么,都是假的,做不得数。
一旦挑断谢天鸿的手筋,他的双手就废了,即使他会再多功夫,都使不出来。到时候,别说救人,就算是自己,也是自身难保。
三哥,不要啊!锦夏在心里一遍遍地说着,只盼谢天鸿能够听到她内心的呼喊,不要做傻事。
谢天鸿坦然一笑,伸出双手,对文钧说:“来吧,我准备好了。”
文钧握着扇子的手,在不住的颤抖。当年,谢天鸿在知道他要拐走锦夏的时候,都没有对他下如此重的手,现在,两人之间最大的结解开了,他又怎么忍心对谢天鸿做出这样的事。
“怎么,这种事,你想要我自己来?”谢天鸿说得极为轻松,仿佛觉得眼前的事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放在心上。
文钧垂头丧气地说:“谢老三,你就没有别的办法救人吗?”
“咱们在崖顶,四周有没有埋伏,可以一览无余。能做的,咱们都试过了,现在,只有照着陈师傅的话做,锦夏他们几个人,才有可能平安无事。动手吧,别犹豫了。”
“如果可以,我宁愿选择,你让我去死。”文钧和谢天鸿两人,除了锦夏以外,从未有过其他矛盾。
虽然是君臣主仆的身份,实际上,像是亲兄弟一般。
不,比亲兄弟还亲。
文钧实在无法狠下心去,废掉谢天鸿的双手。
谢天鸿叹口气,“算了,我自己来。”
他只用了一招,便从文钧手中夺过纸扇。他将纸扇展开以后,用锋利的扇骨,抵在了自己的左腕上。“我准备好了,你答应我的事,不会反悔吧?”
陈师傅说:“只要废掉你的双手,我就先将孩子还给你。等我亲手杀了你以后,再放了其他人。”
谢天鸿正要使力,却被文钧按住了手。
文钧劝道,“他在骗你,如果你死了,他没了威胁,更不可能放过锦夏他们。”
谢天鸿凝视着锦夏,又看看一旁的孩子,心痛如刀绞,“若我救不了妻儿,就算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三哥啊,你死了,我活着也没有意思啊。
锦夏不住地喊,不住地摇头,希望他能懂自己的话。可是,她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她眼角的泪无声滑落,跌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谢天鸿飞起一脚,将文钧踹开,纸扇翩然而落,血滴如同红梅,洒了一地。
蟒袍上面,溅满了鲜血。有他的,有卫凉玉的,也有在皇宫厮杀时,双方弟兄们的。红色,就像现在,东方冉冉升起的旭日的颜色,明亮而刺眼。
“现在,可以把云霄还给我了吧?”谢天鸿咬着牙,硬撑着说出这句话。
陈师傅一手抓起襁褓,向谢天鸿丢去。
谢天鸿双手已经废掉,没法抱孩子。他只得飞身而起,用牙齿含住襁褓上的布扣,轻轻低下身子,放在膝上。
云霄睡得正香,全然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
谢天鸿因为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浅笑,“不愧是我的儿子,面对生死,依然可以安枕。”
此时,文钧已经爬起身。他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检视谢天鸿的手腕,罕少流泪的他,竟也滚下两行热泪。“陈师傅从没打算放过他们,你何必让自己多受这些苦呢。”
“答应我一件事,帮我送云霄回府。”谢天鸿平静道:“给我两个时辰,我会把小娇和四位老人安全接回邺城。”
陈师傅嗤笑一声,不屑地撇了撇嘴。
文钧站起身大喊,“谢老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想骗我带着云霄离开这里,你拖住陈师傅,自己留下来做大英雄。我告诉你,不可能!我文钧虽非皇族,骨子里的血性不比你少。咱们几个人,要生一起生,要死,就一起死!”
谢天鸿与他对着吼道:“文钧,你连太子的话都不听,是不是要反了!”
“少拿身份压我!”
“我偏要用身份压你!”
文钧气得半晌儿说不出话来。他指着谢天鸿,恨恨道:“谢老三,你记住今天说过的话,要是你死了,我就是追到阴曹地府,也会跟你算清这笔账!”
他抱起云霄,大步流星地走向山下。
锦夏望着他远去,心里的大石头,落下来一块。现在,她最担心的人,是谢天鸿。不知道他手上的伤口如何,若是能够逃脱此劫,大夫能不能将他的手医好。
或许,她想得太远了,文钧能抱着云霄离开,已经是顶难得的事了。
把他们全放掉,陈师傅大概不会仁慈到那种地步。
谢天鸿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跟锦夏说:“老婆,你看,太阳出来了。我们成亲这么久,第一次一起看日出。你看,多美。”
锦夏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的害怕和惊恐去了大半。有他在,死算什么呢?
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成亲后,有过一个可爱的孩子,一年多的时间里,夫妻鹣鲽情深,从未吵过嘴。多少夫妇想要这样的生活,都盼不来。即便是现在死了,他们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陈师傅攥紧手里的刀,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你有什么话,想跟你老婆说的,赶紧说说。免得死了以后,留下遗憾。”
谢天鸿面向朝阳,缓缓道:“老婆,跟你成亲快两年了,我时常忙着处理公务,很少抽时间陪你。有时候,忙累了,倒在床上就睡,连句话都没空跟你说。半夜醒来,我看着月光下你的脸庞,心里会想,如果我是个普通的百姓,每天跟你柴米油盐、过平凡的日子,该是多幸福的生活。可惜,只能想想,我一辈子逃不开皇子的身份,一辈子都要为齐国的事操劳。假如有下辈子,我们谁都不要生在王侯家了,好不好?我们相遇以后,带你游山玩水,饿了从水里捞鱼,从树上摘果子,渴了,从就近的小溪里打一罐清水,烧开以后,泡上一壶清茶,一起喝到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