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升大师一愣,这是师父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下意识地回答,“容他,凭他,随他,让他,由他,任他,帮他,谢他。”
“为何?”
“因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名曰‘大雄’,故,大雄宝殿的大雄,即佛也。”
言下之意就是,别人待我不好,我随便他,他想害我,我还可以帮他,因为你越是待我不好,越是能锻炼我的忍耐力,增加我宽以待人的佛性。所以你不是在害我,而是再帮我。
我会秉着一颗感激的心,谢你,容你。
“普升,现在,你还觉得容忍有错?”天涯一眼看去,眼神肃穆,甚至带了些严厉。
普升立刻恍然的垂下头,愧疚的道,“不,方才是弟子愚钝了,多谢主持禅师点拨。”
天涯禅师挥挥手,示意他出去吧,普升大师走后,房间里恢复了如常的平静。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天涯禅师起身,走到那白玉佛像前,伸手在佛像后头摸了一下,顺利摸到一个凸起的点,他轻轻一按,墙壁上,已经破开一扇门。
他叹息一声,走了进去,里面九转八弯,从漆黑一片,到隐约光点,待他走出隧道时,眼前以换了一副样貌,赫然是片绿野融融的林子,只是这林子诡谲弥乱,树木乍看如常,细看却隐约站的是五行八卦之位。天涯禅师熟门熟路的按照记忆的路线向前走,走了好半天,看到了一座坟包,他行了个礼,继续走进去,接着,两个,三个,四个,越来越多的坟包出现,直到走到走过最后一个坟包,天涯禅师看到了以莲花坐姿端坐在树丫上的袈裟老僧,行了个大礼,参拜一声,“师父。”
被他唤作“师父”的老僧睁开眼睛,眼神平静无波,无波无澜,他随意的嗯了一声,又闭上眼睛,继续眼观鼻鼻观心,远远看去,就像个圣洁无比的再世佛圣,而那简陋细脆,明明细弱得一只猫都站不住脚跟的树丫,却成了他的宝座。
天涯禅师并未做太久停留,他知道自己一路过来,早已被人盯住了,这麒麟墓里的守墓人,可不止是师父一个,这里的每一位大师,放出去都是震惊世界的人物,而他们偏偏甘于平淡,做起了退隐密林的守墓人。
路过师父,天涯禅师走到最底处的一扇石门前,推开石门,走了进去,里面,极空禅师正在抄录佛经,那经书是天涯禅师从西域带回来了其中一本,是梵文,而极空禅师并不会梵文,却依旧看得懂,为何?因为佛无种族,国籍之分。
只要想看,总有的是办法看得懂,甚至领悟得透彻。
“你怎么来了?”满头白发,胡须绵长的极空禅师看了眼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转过头,继续抄录,那表情,虔诚信仰,眼底索绕着淡淡的平静。
“我来看看天下之人广为流传的‘极空闭关’到底闭关到什么地步了?怎么,这本书抄了多少?”
极空大师头也没抬的回答,“七页。”
“我记得这本书,一共一百二十三页。”也就是,没有两三年是出不了关了。若是天下人知道,他们奉若圣人的极空禅师所谓的年年闭关,就是为了关起门来抄佛经,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吐血身亡呢。
你在房间里抄不行吗?干嘛非要躲起来偷偷摸摸的抄,又没人抢你的,你到底在警惕什么?
天涯禅师无所谓的找过了石凳坐下,漫不经心的道,“上次说的那个小丫头,你真的不见一见?”
“不见。”极空面色沉稳,口气却有些生硬。
天涯禅师叹了口气,“其实那丫头也就晚了一个月,你也是,每次出关就呆那几天,那丫头那几天忙着呢,没赶上来见你一面,你也不至于这么绝情,我等参佛信佛,便该有颗佛心,宽容一次又何妨?”
极空深深的看了天涯一眼,苍老的脸上绽开一道笑痕,“天涯,你觉得我不近人情,我倒觉得,这是那丫头的福气。”
“此话怎讲。”
“我见她时,她不来,我不见时,她赶来。缘起缘灭,错综复杂,依然已经错过,那边说明缘不允我插手她的事,每人自有各自缘法,你我妄图插手别人的人生,本就有违佛道,佛既然让我们错过,那便是给了我们提点,若是一错再错,执迷不悟,我岂非连普俎那老小子都不如了?”
可疑的车夫
天涯无话可说,极空一字一眼说得都极为有道理,或许是他将事情想得太严重了,没错,各人自有各自缘法,他们又何必太过执着,而这天下终究会如何,也不是他们区区两个方外之人能干涉插手的。
说起来,也是当时他太狭隘了,听到普俎说那丫头是“仙凰命格”便迷了心智。
仙凰命格,意味着,她将来必定会母仪天下,而若是普通的母仪天下那便不是仙凰了,仙凰,是唯一的凰中至尊,也就是说,蜀国,穹国,臣国,褚国,泉国,晋国,汇国,中原七国,有朝一日,必会统一,而那个统一七国之人,便是她的夫君。
蜀国将来的命运会如何?中原届时会有多乱?有战争便有杀戮,这场七国逃之不过的杀戮,就在那季莨萋的有生之年,便会发生。
此事带来的震骇真的太大了,天涯一心便将阻止,极空最初也有这种心思,只是时间错开,极空在预定的时间内没有见到季莨萋,这才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发觉自己多虑了,人各有命,命若真的早已预定,他做再多,岂不是逆命而行?
佛讲究的就是顺命,听命,他若强求,岂不是背道而驰。
极空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天涯与他一谈,受益匪浅,出了麒麟墓。便派了小沙弥去唤季莨萋。
当小沙弥找到季莨萋时,季莨萋正在跟普俎大师顶嘴,听说天涯禅师要见她,她愣了一下,温和一笑,点头应是。普俎终于摆脱了这个小祖宗,高兴得嘴都咧到耳根子了,笑得停不下来,只盼望着快将这小魔头赶下山吧,他一辈子也不想见到这小妖怪了。
作为代主持,天涯的禅房并没有多好,反而意外的简陋,季莨萋进去时,便看到年轻的天涯禅师坐在蒲团上,正面对着自己,他身后是一尊白玉的佛像,圣洁,庄严,让人心生敬仰。
“天涯禅师,您找我?”她温和的开口,嘴角依旧带着清浅的笑容。
天涯微微睁开,一眼便看到了她脸上那明媚张扬,活泼俏丽的笑容,心里微微一叹,他点点头,平静的道,“我知你上山来意,我已禀明师兄,他并不愿见你。”
季莨萋垂下眸,这个答案她已经猜到了,毕竟是自己不守时,极空禅师是何等圣人,自然有他的坚持。
仿佛看透了她的想法,天涯再次出声,“以我看来,师兄不见你,并非坏事,人只要遵循本心,善意为世,必会得佛保佑,佛渡众生,便是这个道理,他见不见你,又有什么所谓。”
“嗯。”季莨萋轻应一声,表情还是有些失落,但想到自己重生一次,便是赖了佛祖庇佑,心头不禁一暖,随即认真地问,“我信佛,可若我不行善,该如何?”
“何为不善?”他反问她。
季莨萋想了想,回答,“杀人。”
天涯波澜不惊的表情突然一动,抬眸深深的看她一眼,喉咙滚动,过了好半晌,才吐出一句,“以后还会杀?”
“会。”几乎没有考虑,她直言不讳。她需要报复的人还有很多,以前那些不过是小卒子,以后的,只会越来越严重。
她在得了郡主的称号后,没有留在山下,连消带打的对秦氏和季靥画下手,一,当然是为了等秦程离京。二,便是她想在做那些事之前,先来寺里沉淀一下心情。
她前世便是个善人,可为善一生,尝尽恶果,只叹天理不公。而今世,她立下重誓,要做个十足的恶人,但她却忘了,行恶,也是需要有魄力的。
汝城的秦家,程妈妈,罗玉,季落雁那十二个丫鬟,秦氏身边的石妈妈和杨妈妈,天梅,冷梅,湘莲,倩儿,这些人,都是对她不利,她才动手解决她们,其实,这么久以来,她从未主动对谁下过手。
她知道,自己的骨子里,还带着前世的优柔寡断。
可随着时局发展,朝中变幻莫测,她已经没有时间等下去了,她不能等到司苍宇势力成熟,一定要在他还未养足势力前给他致命一击,而不解决秦家,她是无法安心对司苍宇动手的。
这是一个系列性的问题,沿着她拟定好的计划延顺执行,可是,时间上,却慢了许多,她需要让自己更加坚定,更加狠,所以她上了山。
而真正的战斗,是从她下山的那一刻才开始。
长久的沉默在这狭小的房间里,令两人都感觉紧蛰,半晌,天涯才幽幽一叹,眼底掠过一丝愁云,淡淡的道,“我只劝你一句,善恶到头终有报,你若执意行恶,我不拦你,但若是条件允许,善恶中和,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善恶中和?
就是该善的时候善,该恶的时候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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