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跟香兰笑模笑样的,却时时担心香兰跟她在主子跟前争脸争宠,可她这几日看下来,却发觉香兰除了管好针线,旁的一概插手,也不多问,倒是看哪个小丫头活计忙了,便主动上去帮上一帮。有些在主子跟前露脸的活儿,她故意让给香兰,香兰都与她推脱。春菱这才放了心,觉得香兰是个傻子——谁不愿上进,多得主子的青眼呢!对香兰的态度也愈发的和气了。
春菱哪里知道,香兰心里正正不愿意的就是“得主人青眼”。如今日子舒服了些,她早想着作画赚银子,若是青岚倚重她,她岂不是没了闲儿。这一来,她们一个在主子跟前卖力表现,一个乐得甩手清闲,倒也相安无事。
知春馆每日里一片宁静。赵月婵窝在屋里足不出户;鹦哥也只守在屋里,只有黄昏时分爱站在院儿里的芭蕉树下或蔷薇架子前头,唱两声“杜宇啼血不忍闻”的伤春悲秋小曲儿,香兰觉着她这般做派是为了守在院子门口等林锦楼回来。画眉倒是喜欢时不时的到东厢坐坐,拉着青岚闲话家常。
“画眉那小浪蹄子倒是脸皮厚,姨奶奶都打了两回哈欠也不知道该走了。”吴妈妈沉着脸扶着青岚半靠在床头。她是林锦楼的奶娘,在林家地位超然,这厢听说青岚有孕,便自告奋勇前来伺候,她原是秦氏娘家的陪房,最是忠心耿耿,也在秦氏耳濡目染下,对妖娇的女子一概好感全无,所以对鹦哥、画眉之流十分厌恶。
“她好心好意来看我,我总不能赶出去罢?横竖也坐不了多一会儿,就随她去罢。”青岚有些睡意困倦。
“奶奶就是太好性子了,我看画眉不是好东西,等大爷回来我跟他说,甭让那些个小妖精到东厢来在奶奶跟前儿晃悠。”
“那可别,回头让大爷以为我多事。”青岚忙睁开眼睛。
吴妈妈叹口气,把床头海棠小几子上的茶点端过来,递给青岚一块糕:“好好,我就不说。姨奶奶这几日食欲不振,吃块糕再睡罢。”
那是一碟子玉带糕,用茯苓、莲子、薏仁等蒸成,有调理脾胃虚弱,补中益气的功效,青岚吃着香甜,忍不住又多吃了一块,对吴妈妈说:“要说春菱这丫头,不愧是太太调*教出的人儿,又伶俐又干练,事事都给我想周全了。有她在,我省了一半的心。别的不说,就说这糕,这两天她看我进的东西少了,就巴巴的做了这个点心过来,可见她一片心了。”
吴妈妈一愣,眉头皱了起来:“春菱说这糕是她做的?”
青岚点点头,喝了口茶:“春菱说她一早起来做的。”
吴妈妈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分明瞧见是香兰那个小丫头在厨房里又揉面又放模子,做了一屉玉带糕,用筷子夹在青瓷碟子里让春菱端进来,还给她和小鹃各留了两块,怎么这会子变成春菱做的了?半晌说道:“这糕是香兰做的……”
青岚一愣,却也不放在心上,只是点点头说:“那好,回头我赏赏她。”
吴妈妈说:“倒不忙着赏,奶奶想想,春菱虽是得用,可我觉着她心眼子太多,不是实诚人,不过是做个糕,这个宠都要争,把别人的功劳昧下来,虽说是小事,可也能看出点心性。小鹃太小,还是一团孩子气,那个叫银蝶带着个不安分的样儿,听说总打听大爷的事。这些日子我冷眼瞧着,香兰倒是个老实人,原我以为她那张脸生得美,只怕不安生,谁知道她天天安安静静的干活儿,交代的活计没有不用心的,也不争抢,也不爱生闲气,小鹃和银蝶拌嘴,也都是她在旁边劝架。”
青岚正把糕点往口里送,闻言停了下来,蹙起一双秀眉:“妈妈的意思是……”
吴妈妈道:“我的意思是,姨娘要在府里立足,不培养几个心腹怎么成?要往长远打算,等曾老太太丧起一满,大老爷便要回京城,太太到时候也要跟着去,这座大靠山没了,再没几个贴心的人儿,只怕姨娘要受欺负。香兰年纪小,心眼又实,从不多说一句话,像是个好的。”
青岚拧着眉想了一回,只觉得这香兰清淡得好像一缕烟尘,好像不存在似的,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只是因为她是林锦楼提的二等,让青岚心里不大舒坦,连带着也不十分器重,但如今想起来,大概是个老实规矩的,便缓缓点头道:“说得是,我多留意留意那丫头。”
当下把香兰叫到屋里,和颜悦色的赏给香兰一个刻着“囍”字纹样的银戒指,又赏了一碗酽茶并一盘果子,打发她去了。
香兰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为何平白得了赏。回到房里仔细一看那戒指,虽样式已经老了,但掂着还有些分量,暗道这岚姨娘果然大方怜下,欢欢喜喜的把戒指收了起来。那碟果子她本想留些给春菱,却想到春菱是个爱嫉妒的,上回青岚赞了一句香兰的面茶做得好,中午多赏了一个菜,春菱都黑了脸,过后对她暗示岚姨娘的吃食让香兰不必再费心,“姨娘怀着身子,旁的东西不敢让她多吃,下回你做了什么,想给姨娘的,先知会我一声,若是吃坏了,太太怪罪下来,我们脸上也都不好看。”
如今青岚又赏了一碟果子,香兰想了想还是不要说的好,便跟小鹃偷偷分着吃了。
第四十一章 打听
第二日清晨,香兰拿了把长嘴的大壶站在院子里,一边默诵《大悲咒》一边浇花。时值入夏,院墙边的石头旁边开了几丛凤仙花,大房里几个丫头正团团围着掐花,要回去染指甲。
香兰对大房里的丫头们一向能避就避,手脚麻利的把花浇了,拖着壶低着头,顺着树荫往回走,忽听有人唤她道:“香兰妹妹,香兰妹妹。”
香兰站住脚往后看,却见是赵月婵的大丫鬟迎霜正站在花架子后头招手喊她,满脸带着笑。这迎霜生得并不美貌,高颧骨尖下颏,有几分凌厉相,笑起来五官便显得柔和多了。香兰见是迎霜喊她,顿时头皮发麻,又不得不走过去,低眉顺眼道:“迎霜姐姐叫我有什么事么?”
迎霜一边吃着枣子一边笑道:“嗐,我能有什么事儿?不过是看见你了,跟你说说话儿。”把包在帕子里的枣子一股脑儿塞到香兰手里道,“吃枣子,吃枣子,这枣是去年秋天摘下来晾好藏在瓮里的,只主子们煲粥煲汤才拿出来几粒,这个季节能吃上,还算金贵。”
香兰忙摆手道:“这么难得还是姐姐留着吃罢。”
迎霜硬塞到香兰手里,笑道:“让你吃你就吃,我还有呢。”
香兰无法,只得收了,心中暗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迎霜的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大爷亲自下了令,说岚姨娘身子重,日后不必到正室跟前立规矩,岚姨娘也处处躲着,大房和东厢一直井水不犯河水。这些日子大太太肃整内务,革了好些人的职,又打又罚的。大奶奶老实得跟避猫鼠一般,连门都没怎么出。这会子迎霜跟我个小丫头套什么近乎?”
迎霜见香兰闷头吃枣,也不说话搭腔,便清清嗓子道:“妹妹真勤快,一大早就起来浇花,东厢的活儿多不多?重不重?我冷眼瞧着,好像就妹妹一个人里里外外张罗似的。”
香兰心生警惕,脸上仍笑笑着说:“我刚进府,年纪又小,什么都不懂,还处处要人教,怎么可能里里外外张罗呢,不过是听话罢了,姨奶奶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迎霜道:“年纪小有什么打紧?我虽不能干,但好歹在大奶奶跟前伺候了几年,日后妹妹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若是受了谁的欺负,也只管告诉我。”说着顿了一顿,想听香兰说些道谢客气的话,谁想香兰只是憨憨的笑,低头去揉弄衣角,便又试探着道:“也不知岚姨娘平日里都吃什么喝什么,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我们奶奶常念叨,说岚姨娘怀了身子辛苦,惦记送她些东西,又不知送什么好。”
香兰咧嘴笑道:“姨娘的吃食不归我管,我也不知她爱吃什么,不过偶尔到厨房端个菜,还笨手笨脚的。”
迎霜心里起急,暗道:“这香兰看着有点灵气,没想到是个傻大姐,一问三不知,光知道傻笑……又或许她是个精明的?不见兔子不撒鹰,非要见到有利可图了才开口?她是大爷亲自指派过来的,只定知道大爷的事,还是再套问几句。”想着从袖里掏出一支老银的蝴蝶簪子,塞到香兰手中道,“这簪子是大奶奶前年赏我的,我这个年纪再戴这个样式的,显得太生嫩,妹妹不嫌弃就拿着。”
香兰连忙推辞,诚惶诚恐道:“这怎么使得?”
迎霜笑道:“又什么使不得的,大奶奶那儿什么样的金银首饰没有?前些天还赏了我个金镯子。她还跟我说,冷眼看着妹妹这么伶俐勤快,还想跟岚姨娘张嘴,把你要到大房来呢。”硬把簪子塞到香兰手里。
香兰嗫嚅道:“大奶奶错爱,我哪有这么好。”
迎霜又问道:“大爷每日从外头回来都去东厢么?”
香兰道:“我也不知是不是每日,有时大爷便往东厢这边看看。每逢大爷来,都是春菱去服侍,我只管做个针线、端个茶递个水什么的,不总到前头去。”说到此处,余光看见春菱站在窗前,眼风频频往这边扫来,便道:“我该回去了。”将簪子往迎霜手里一塞:“无功不受禄,这簪子姐姐留着戴罢。”说完转身一路小跑溜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