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氏眼皮子一跳,道:“我当日没沾她的光,日后也没处求她。”
吴妈妈道:“人和人在一处无非你给我脸,我给你脸,您素来是个老奴敬仰的聪明人,能转得开这个心思,我既然来,便是搭梯子递台阶,下与不下,五太太自然有个英明决断。”言罢福了一福,道:“老奴先告退了。”
香兰见吴妈妈进来便以眼色询问,吴妈妈过来低声说:“先前转着弯儿说,她嘴硬不肯回转,后来只好挑明了,她是个脸儿小的人,身段端得高,方才并没说软和的话。”
香兰点点头。
片刻,只见丁氏进来,仍坐下来吃茶,同左右说话。香兰也不急,慢慢将这茶品完一杯,抬起头,目光正与丁氏相撞,二人对视,香兰先微微一笑,颔首致敬,却见丁氏脸上柔软,竟也与她笑起来。又过片刻,二人便坐在一处说话,几句过后,竟然极亲热,丁氏拉着香兰的手道:“你这鲜花儿一样的人,怎就嫁给那霸王了呢?日后他要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我们这些人可都不饶他。”香兰抿嘴笑:“成,我可记住了,回去就告诉他,我可给自己寻了个好靠山,以后他胆敢对我不好,我便找您哭去。”屋里人不由都笑起来,口中打趣,却彼此使着眼色,暗暗纳罕,方才一个说话指桑骂槐,一个含怒负气出门,怎转眼间就好得跟什么似的了?
唯有丁素烟不高兴,脸上带了出来,丁氏瞧在眼里,暗中踢了她一下,丁素烟方才好了些。
香兰心里明白,方才她让吴妈妈去当说客,就是从中斡旋,有些话是她教吴妈妈说的,既表达她心里不满,让对方警醒,又不把话说绝,归根结底便要二人把这件事揭过去,到底是多个朋友比多树敌要强,可到底如何翻篇,却要看丁氏表现。方才丁氏说这话就是服软,给自己刺儿她赔不是了,可见此人精明、识时务,在下人跟前端着不掉价,可转回头又能屈能伸,明明厌恶自己,却能装得百般慈爱亲切,怪道一介寡妇却能在族里有立足之地。
丁氏脸上虽笑,心里却不是滋味。她知道香兰如今做得正房奶奶绝非单凭一张脸,可如今一遭,却觉出她软中带硬不好相与,寻常人要么忍了,要么闹僵起来,香兰在旁人面前给她留脸,私下底却让老奴出面敲打,摆明利害,有些话显见不是吴妈妈之辈能说得出的,必然是她在背后指点,过后主动示好,当做无事一般笑谈。难怪陈香兰左右逢源,捞上宋家小子,转头又攀上林锦楼这根高枝儿,自她进府,林锦楼那些美貌姬妾一个两个全都没了,如今独宠她一个,当真是好忍耐好手段!
劳心半日,香兰早已神思倦怠,小鹃见香兰脸色苍白,不由蹙起眉,担忧道:“咱们要不家去罢?找个大夫瞧瞧,何苦在这里听那老娘们吃甜咬脆,说什么咸的淡的。”
香兰点点头,起来却觉头晕,小鹃忙搀住她,早有机灵的小丫头报与主人家,家里太太立刻过来,亲自让出女儿卧房,张罗扶香兰过去歇,又道:“正巧大夫来给媳妇儿诊脉,要他过来瞧瞧,总好放心不是?”说着便出去请大夫。
片刻大夫到了,皱眉捻胡子诊了一回,复又将眉头舒展开,起身拱手笑道:“恭喜贺喜,这是有了喜了!”
香兰在帐里听了,不禁坐起来,失声道:“什么?”
吴妈妈上前问:“真的?真的?真是喜脉?”
大夫笑道:“按之流利,圆滚如珠,正是错不了,是喜脉,只怕已有将近两个月了。”
香兰怔住,旋又大喜,却要几乎哽咽,只强忍道:“快赏!”
吴妈妈早已掏出一份极厚的红封递过去,那大夫一捏,登时眉开眼笑,拜年话说了许多,又道:“待会儿开一剂安胎的方子,回头煎了吃。”
大夫一走,吴妈妈打起帘子,见香兰正坐在床上抹泪儿,吴妈妈又是快慰又是心酸,忍不住也落泪,只听香兰道:“回去再请大夫诊一诊,倘若是真的,先别告诉大爷,我,我亲口与他说......”
小鹃进屋正巧听见这句,不由也红了眼眶,咬牙道:“如今看那些长舌妇们还胡吣什么!我这就出去用这事打她们脸!”
香兰有孕这消息一经传出,立刻便有人进来道喜,香兰却是一刻都不愿多呆了,立刻动身回家。临行前与众人告辞,丁氏脸上虽笑,却神情复杂,倘若不是她方才同香兰打了圆场,只怕这会子就真真儿的闹出大没脸了,可心里却禁不住又惊又恼又妒又恨自己侄孙女不争气,这荣华富贵本是他们攥在手心的呀!她瞧了瞧目瞪口呆的侄孙女,摇了摇头,颓然瘫在椅上。
☆、352 有孕
却说香兰回府又请来一直给府里请平安脉的罗神医诊脉,这一遭正是坐实了有孕,府里上下不由喜气洋洋。桂圆赶着给陈万全夫妇送信,不多时他夫妇二人便到了。
原来陈万全欲把原先那处宅子卖了,再到林府边上再置一处,离闺女近些,林锦楼听说便道:“费这个劲作甚?家里房子多得是,白闲空着,昨儿太太来信,他们要在京里久居,让咱们搬他们住的那宅子里,小三儿不是读书的料,家里给在京里捐了个官儿,虚衔挂着,留家里料理外务,前儿个还派人来,将他一应用具都让带到京城去,说把梦芳院打扫出来住。他在这里的卧云院空着,虽不大,可前厅后舍俱全,还有通街角门,独门独院了,不如让你爹娘搬来住。”
香兰听林锦楼这样说不由欢喜,又担忧道:“爹娘只有我一个女儿,应是我时时跟着尽孝的,怕只怕搬进来,还住三爷的院子......”
林锦楼揽住香兰的肩道:“哎哟,爷的小香兰,你能停上一盏茶的功夫不担心什么事儿么?二叔如今这个模样,他们也回不来,我送了小三儿个铺子,京里那处宅子又把梦芳院打扫出来与他们夫妇住,一瞧就知道不打算回来了,三弟妹的娘家还在京城呢。你便放心罢,一切有我了。”遂打发人将陈万全夫妇接来,又命常随、小厮等过去搬家。
陈万全听说要搬入林府自然是一百个乐意,想到那等风光显赫令他走路都发飘,等东西收拾妥了,又开始患得患失,一时担忧镇日跟原先的主子们一处过日子。从头到脚别扭;一时又怕自己言行失当给女儿添麻烦;一时又担心住进林府一切嚼用打赏花费甚巨,反不如外头节省,不由长吁短叹一夜不曾好睡。第二日到林府,瞧见林锦楼,陈万全话也不敢说,只一味傻笑,幸而薛氏口齿伶俐。是个场面人。口中称谢不住,又把林锦楼从头到脚一顿猛夸。夸得林锦楼都有些不自在,斜眼瞥见香兰站在一旁抿着嘴乐。他瞪了香兰一眼,可心里又美滋滋的,背过身也忍不住笑了。
香兰恐父母不自在,私下言:“都在一个府里。往来就便利了,要不我回娘家一趟。又是车又是人又是侍卫,劳师动众的,也不好总去探望你们。在这里爹娘一切开销有我,方是长久之计。少与府里人说是非,独门独院,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缺什么短什么只管跟我说。屋里三爷的东西都收走了,摆放的都是从库里拿出来的。爹娘只管放心用。”
陈万全皱着脸道:“我跟你娘还是搬出去罢......”
薛氏瞪了陈万全一眼道:“浑说什么呢?费了多少功夫搬进来,别糟蹋了孩子心,再让姑爷嫌你事多!”
一提到威风八面的姑爷,陈万全“嘎登”闭嘴了。
待香兰走了,薛氏忍不住摸这瞧那,看那床上簇新的粉红色如意云纹缎褥,官绿色大条被,银钩挂着的藕纱幔帐,海棠几子,粉彩龙胆瓶,黄铜狮子炉,黑檀镶螺钿的大屏风。薛氏坐在椅上,长长吐出一口气:“这地方原做奴婢时也常见,可不曾想自己竟能当主子住进来。”
陈万全把多宝阁上的玩器一样一样拿下来看,闻言扭头斥道:“瞧你这点出息,可不兴再说什么做奴婢,没得让人听见再笑话闺女!”
薛氏翻翻眼道:“奴婢怎么了?奴婢不也正正经经、风风光光的当了林家的大奶奶?当初我就说咱们香兰不凡,你说什么来着?如今真个儿当了官老爷太太,出门大马大车,吃香喝辣,八个丫鬟伺候,还让你这老东西住进林家,你就做好梦罢!”
陈万全顿时乐得见牙不见眼。
自此陈氏夫妇便搬进林府,将原先那处房子赁了。陈万全每日仍去古玩铺子,早出早归,得了闲或在茶馆吃茶消遣,或与人街头下棋,或回府里养鸟取乐,薛氏每日在家针黹,或去香兰那里说话儿,或上庙里念佛,倒也十分乐业。这卧云院同府里隔了房舍,又有通街的门,每日把通着林府的门关上,便真像是个单独门户似的。夫妻二人便安顿下来。
这厢两人听说香兰有孕,喜得跟什么似的,赶忙去探望,又忙忙的备了吃食、药材等物,薛氏双手合十,喜气洋洋道:“阿弥陀佛,可算有动静了,不枉费我这一年半载的到送子观音那里求,明日我就跟你爹便去庙里给你还愿,再捐笔香油钱。”
陈万全一听薛氏要捐钱,不由肉疼,刚要皱眉反驳,想到如今这是女儿头一遭有孕,也保不齐真是什么菩萨保佑了,当时那算卦的仙姑不还算准了自己女儿飞黄腾达么?可见这事有几分可信,方才忍住不说,只对香兰嘘寒问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