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锦楼瞥了袁绍仁一眼:“你懂?合着情圣在这儿呢。”
“多少血泪攒出来的。”袁绍仁低着头不知在想谁。半晌怅然道:“鹰扬,幸而是她,换个旁人经历这些,不知要成什么面目了。”言罢深吸口气,又吐出来,道:“自家弟兄,甭耍虚的了,我助你一臂之力,也派人出去找。”说完便走了。
林锦楼仍派手下出去找人,可人海茫茫,竟真个儿寻不见踪影,他以为香兰怎样也要回家探望爹娘,遂派人悄悄查探,可香兰并未归家,陈万全提起香兰一双眼都眯缝起来,乐得脸上褶子全挤在一处:“我女儿如今跟着林大将军在京城呢,有个《兰香居士传》知道罢?那戏文里唱的就是我女儿的事......哎哟,什么飞黄腾达了,呵呵,我女儿那是忠肝义胆,不是老哥我夸口,古往今来烈女贤媛比得上还真没几个......”
人寻不到,可日子仍要一天一天过。林锦楼只觉日子空落落的,回了房冷冷清清的,起先一个月,他看见香兰遗下来的帕子、衣裳、扇子、香囊、看过的书、画的画儿,心里就难受起火,不知砸了多少东西,吓得书染几个悄悄把香兰用过的东西全收了,被褥窗帘子都换了新的。林锦楼回来,进了屋怔了良久,小鹃提心吊胆进去奉茶,临走时却听见林锦楼道:“东西摆回来罢,还有点人气儿。”小鹃愣了,胡乱答应一声赶紧退出来。
谁都不敢提“香兰”,连秦氏都赔小心,瞅着她长子脸色,偶尔跟王氏诉苦:“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作孽,楼哥儿成天半死不活拉着脸,怎么就让人不省心。”
林长敏重伤在床,王氏却比往日精神两分,头上戴着新打的赤金头面,对秦氏道:“这是牵肠挂肚呢,哪儿有个笑模样,我想我们家绫姐儿,夜深人静时也要哭一场,楼哥儿男人家,自然不似咱们,可心里也哭罢?”
林锦楼心里苦么?他知道自个儿合该顶天立地,活到这把年纪不该让旁人牵肠挂肚,何况林家军上上下下多少张嘴还指望他,他勉力振作,又是生龙活虎模样,只是他觉着整个人好似已经木了,人情往来皆是做戏,只有回到房里头,四下无人时才知自己多累,百般煎熬,将要把他勒得喘不过气,可午夜梦回,满眼还是陈香兰的影子。他早就该回金陵了,可仍耗在京里,就为了找这么个人,他甚至觉着自己将要黔驴技穷了,不管撒出多少人手,悬赏多少重金仍音讯全无,他时不时后怕的想,那女人莫非已经不在人世了?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又怎么死心。
楚大鹏中了两榜进士,将要外放江浙做官,特特设宴相邀。席面上,楚大鹏亲自给林锦楼倒了杯酒,笑道:“日后就要去哥哥的地盘了,还求哥哥多赏脸关照。”
林锦楼微微一笑,举了杯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这么生分。”
一杯酒下肚,刘小川嘿嘿笑着凑上前道:“楼哥,今儿个来陪宴的可都是京里最红的姑娘,您来掌掌眼?”
林锦楼撩眼皮一瞧,环肥燕瘦四个美人,皆是杏脸桃腮,形容甚美,他坐在那儿定定想,何必呢,那女人绝情走了,他管她死活,不如风流开心一日是一日,原先不也这样过?何况眼前佳人个个又娇又媚,光艳生辉,又知情知趣,他何必委屈自己。
正想着,这边谢域眉眼通挑,已经上前将个弹琴的女子拉来,按到林锦楼身边,笑说:“哥哥,这眉妩姑娘可是新来的,从小请了好几个先生教,琴棋书画,经史子集,没个不通的,让她陪你,哥哥可得怜香惜玉,别吓着人家。”又虚点几下眉妩道:“好生伺候着。”
林锦楼半眯了眼打量,只见生得柳眉如烟,肌肤如玉,穿着白银条纱衫儿,红销纱挑线缕金拖泥裙子,端得是个绝色。眉妩满面春风,玉手举起一杯酒,微微笑道:“林大爷,眉妩先敬您一杯。”
林锦楼盯着她看了半晌,方才把手里的酒喝了。席间觥筹交错,不断劝酒,林锦楼来者不拒,喝到半醉,众人便使眼色让眉妩扶林锦楼到后头歇着。林锦楼直走到门外,夜风一吹,酒意去了一半。眉妩一手扶着,笑道:“大爷,厢房在这边......”
不等她说完林锦楼便推开她,摇摇晃晃走到外面,唤人牵马,径自去了。他只是突然之间厌了,原本寻乐子的开心地,如今却令人难以忍受。不过迎来送往逢场作戏,女子娇艳如花,一笑一颦都揣摩着人心,跟他诉柔情密爱,或撒娇撒痴,或温柔解语的求怜,捧着一张假脸,佯装着欢喜。香兰从不曾如此,那个傻妞儿什么时候都捧着颗诚心,处处吃亏让人占便宜,却不介意,她笑笑,就能让他心里暖和起来。想起这些让他心里塞了秤砣那么难受,又如同片片刀往心上割,他恨上来觉着是钝刀子割肉,让他难受到绝望,可从自怜自哀里爬起来,又忍不住想她,心底有个声音一直让她回来,只要她能回,他就什么都不问,人在身边就好了。
日子就这么不知不觉过。林锦楼站在屋里往窗外望,只见树头红叶翩翻,院内黄花满地,这些日子他忙得晕头转向,竟不知夏天已过,转眼已是深秋。几个小丫头子拖着扫把在院内扫地,不知林锦楼在看,遂有说有笑的,有嘴里哼着曲儿,细听竟是《兰香居士传》里的一出戏。这戏自太后听了眼泪沾襟,夏姑姑又竭力夸赞香兰仁义,又透出林锦楼愿娶香兰为妻之意。太后命陈香兰入宫觐见,林家却说香兰已去向不知,想来知自己身份低微,不配林家门第,遂不辞而别。宫中贵人听了皆唏嘘不已,纷纷点名要唱听这出戏,并非曲调如何优美,盖因此事出自本朝,且离奇曲折。
书染轻手轻脚进来添茶,临走时眼睛瞥见林锦楼腰间的羊皮荷包,她记着那是香兰给他做的第一个荷包,如今穗子都秃了,仍然不换。书染想起画扇悄悄说,林锦楼把香兰未做完的袜子放在床头,压低声音道:“大爷这是等奶奶回来做完呢罢?”书染嘴里呵斥:“主子的事别多话。”可心里到底感慨,这段日子他们家大爷看似已经平静了,她却未曾料到原本风流不羁的人竟也有会相思的时候。
☆、346 思念(二)
与此同时,香兰握着扫帚在院内扫落叶,举目遥望,和林锦楼看同一片天,只见碧空浮云,秋高气爽。
当日报儿扶她到观音寺歇息,道:“奶奶歇一时,喝口茶压压惊,待会儿小的就送您回去。”
香兰却怔了半晌道:“林家我不愿再回了,倘若你肯相帮,便放我去罢。”
报儿唬了一跳,惊奇道:“为何?”
香兰望着眼前的温茶道:“我在林家过得不曾快活,我想过几天清清静静,自己欢喜的日子。”
“啊?天天吃香喝辣,绫罗绸缎,金奴银婢的还不快活啊......”报儿搔搔头,“是听说奶奶受过委屈,可如今府里上下没个不敬你的,主子们都高看奶奶一眼,大爷也爱重,奶奶怎么......”
香兰道:“原我刚到林家当小丫头备受欺凌的时候,只怕无人敢信今日我会走到这个地步,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可日后又谁能说我会到什么境地?”
“奶奶这是杞人忧天了......”
“我只怕日后是不能生养了。”
“啊?......那传言是真的?是姓姜的姐妹......”
“大爷是长子孙,岂能无嗣?即便他排除万难抬举了我,日后也免不得纳妾绵延后代,我出身卑微,无丝毫倚仗,日后更如飘萍,更何况此事闹得大爷父子失和,长辈不喜,日后也更艰难了。我信大爷如今待我真心,只是人心易变,我从不敢奢望。闹不好日后落得表面风光,实则辛酸的结果,真如此,豪门深院不过是个冰冰冷冷的金玉笼子......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报儿目瞪口呆,久久无言,道:“奶奶文绉绉的念诗我不懂。可意思我明白。当初我姐姐当了大爷通房,家里人也都以为她出头了,谁知后来落得那个境地。有些厉害的奴才都能欺她一头,还不济当初就当个丫鬟,兴许还能保住条性命,死得那样惨。若不是奶奶,我们一家都散了......”说着眼眶泛红。用袖子擦眼睛,顿了顿道,“可大爷是爱重奶奶的,下人们都说大爷还想娶奶奶呢......”偷瞄香兰一眼。“奶奶狠得下心?”
香兰想到林锦楼亦神色黯然,却想到自己妹妹嘉莲。当日袁绍仁待她也是十足真心,可到底在人是我非。苦恶飞扬里磨碎了;她和宋柯也曾两情相悦,最终抵不过世间无常一棒。摇了摇头道:“我活到今日。多是为人着想,只这一件,我想为自己想一回。我这辈子无甚争荣夸耀的野心,无非过几天清净日子......”香兰说完对报儿微微一笑,那一笑里几多沧桑和酸楚,双目却晶亮如星,“大爷......大爷总会再有可心的人......”
报儿看得心里拧起来,想到香兰对自家恩情,尤其鹦哥死后,又命桂圆待自己多加照拂,遂一咬牙道:“成,既是奶奶愿意,我也没有二话。”
二人遂商议一番,报儿道:“我有个远房表亲原是留在京城看宅子的老妇人,又聋又哑,也没个儿女,为人老实,后来年岁大了,林家便让她在府外后街的小院里看东西,平素就她一个人住着,常言道‘灯下黑’,奶奶不如先住那儿,每月给些银钱,旁人决计料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