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政“啪”一张扇在林锦楼脸上,气得浑身乱颤:“反了!反了!你给我跪下!”踉跄着后退坐在炕上,秦氏连忙过去给他顺气,林锦楼无奈,硬着头皮跪下。
林长政颤着手指道:“你是痰迷了心窍,要六亲不认了?罢,罢,那丫鬟还不清不楚在扬州丢过一回,甭说她不是奴才,即便她是正经人家出身,这样不清白也不配!”
林锦楼贴身衣裳已被冷汗浸透,他将要喘不过气,一颗心犹如被千根针在刺,他闭了闭眼,只觉额上青筋绷得他头疼,喉咙又干又涩,说:“她哪里不配?她为何丢在扬州,还不是为着救母亲和妹妹,后来她又救了你儿子,单凭这个,她就没什么不配的!”
林长政气咻咻道:“有恩说报恩,怎能混为一谈,让林家列祖列宗蒙羞。听闻她曾到过宋家。跟宋家小子有些旧闻,窝三调四,一门心思攀高枝儿,真是好深的城府和手段!一介卑贱之人,竟也痴心妄想!”
林锦楼再按捺不住心头火,喘着气,咬牙道:“原来林家的列祖列宗竟不懂知恩图报。还不如一个女流。我再说一回。她不卑贱,即便她真是个奴才,她也不卑贱!”
林长政气得登时蹦了起来。上前两手揪住林锦楼的衣襟,厉声道:“混账东西!不知悔改!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你再一意孤行,莫怪我不留情面,以绝将来之患!”
林锦楼猛一惊。两眼盯着林长政的双目,眼光渐厉。轻声道:“爹要如何?”
林长政冷笑道:“我养了你这不孝的孽障,不顾及林家颜面前程,我却不能纵着你胡闹!那姑娘对林家有恩,本是保她一生荣华富贵的报恩佳话。倘若不知分寸,可莫要逼着我把佳话变了颜色。”
林锦楼直直盯着林长政,脸上笼着一层寒霜。微微点头道:“好,好。好,倘若要动她一根手指头......”
林长政冷冷道:“我动了又如何?你要杀父弑母?我便当没你这个儿子!”
秦氏上前抓住两人的胳膊,流泪道:“好端端的父子,怎就闹到这个地步,一家子有什么事不能好生商量,你们二人闹绝了情,岂不是要我的命么。”说毕,忍不住哭了起来。
林锦楼白着一张脸,盯着林长政,缓缓道:“儿子不敢。可今日有一句话放在这儿,不娶她除非我死了!即便她死了化成灰,我也娶她牌位过日子。”
秦氏大惊,失声道:“楼哥儿!你这是说什么话!”
林长政气得浑身直抖,连连点头道:“好,好,我记着你这番话,倒要看你如何。不孝的畜生,敢跟我叫板,你敢做,我便逐你出门!给我滚!滚!”
林锦楼站起身往后退几步,踉踉跄跄,面色青白,满头是汗,仿佛吃醉了酒,一行恍惚,一行往外出去。秦氏带着哭腔低低唤了他几声,他也全然听不见,耳边只是轰鸣。
屋中林长政直直坐下,旋又歪在炕头,浑身仿佛散了架。林锦楼自幼便是个霸王性子,他这当爹的管压不服,还偏爱与他作对为乐,然到底知晓分寸,也知道上进,与他多顶嘴几句,仍是嬉皮笑脸的。他头一遭见着大儿子这幅模样,站在他跟前,比他还要高壮,面笼寒光,自具威严,他恍然间才发觉此子真真儿已是杀伐决断的将军,敢与他叫板较量,他真是再管不住了。
林锦楼回到畅春堂,小鹃、画扇、灵清、灵素几人在院里踢毽,瞧见林锦楼进院,再一瞧他衣襟凌乱,形容狼狈,不由面面相觑,咬指啖舌,忙不迭静悄悄都溜了。林锦楼置若罔闻,直着眼回了房。红笺、绿阑还未走,听着林锦楼的吩咐,正在香兰身边守着跟她说话,雪凝在一旁添茶摆果的张罗。林锦楼进来,四人站起,见他脸上肿起的巴掌红印,皆吃了一惊,也不敢再多说,纷纷告辞去了,雪凝若有所思,看看林锦楼,又看看香兰,闭了门去了。
林锦楼在屋中来回踱步,如同困兽,心中烦躁不堪,将练拳的皮沙袋拎来一拳接一拳拼命捶打,直捣得双手通红,指节皆肿起,汗珠子滚滚掉下,吸一口气肺都辛辣干疼,打得浑身将要虚脱,再无一丝气力,晃了两晃,躺倒在地。半晌,又爬起来,靠着墙坐在地上,眼睛盯着窗外的蓝天,怔怔的痴了过去,如同一尊石头雕的像。
香兰一直默默的瞧着他,她从未见过林锦楼这个模样,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她不禁起身,走了两步又犹豫,却见林锦楼忽扭过头,整个人逆着光,瞧不清脸上的神情,低声说:“我还以为你得过来瞧瞧我。”看了香兰半晌,又把头扭过去。
香兰哽住,心里沉甸甸的,轻轻走过来,蹲下身子,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林锦楼的脸,小声说:“抽屉里有药膏子,我给你涂些罢。”直到摸上林锦楼的脸,她才惊醒,刚想收回,林锦楼却一把抓了她的手,两只眼沉沉的看着她。
两人对视片刻,香兰直看到林锦楼的眼睛里,她忽有些慌乱,低下头,却看见林锦楼的手,又红又肿,指节已青了。香兰声音忽变得极小:“你这是何必,你......我去给你拿药膏子。”言罢将手抽回站起来,转身的时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
不多时,香兰拿了药膏回来,先轻轻涂在林锦楼脸上,又涂他的手。林锦楼任凭香兰摆弄,也不说话,眼睛发直,只往窗外看。香兰又端来一碗茶,递过去道:“喝一口罢。”
林锦楼忽然抓住香兰的手腕往怀里拉,香兰一声惊呼,整碗茶都掉在地上,林锦楼却把她拉到怀里用力抱住,鼻子蹭着她的脖颈,深深闻了一口,香兰抬起胳膊将林锦楼环住,他一颤,浑身的僵硬方才慢慢松懈下来。
香兰轻轻问:“你这是怎么了?”
林锦楼也不说话,半晌,他低声问道:“香兰,你恨我么?”
香兰怔住,她恨么?林锦楼原在她眼里就是个霸王,是个魔头,强悍霸道,精明洞悉,一身英气傲气,总是迫她,一只手一次次将她按在泥里,另一只手却一次次救她。只是她竟已记不清了,她还未老,可前尘旧事却都已成云烟模样。她恐怕就是个活该吃亏没心肝的人,原他对自己那些坏,渐渐已模糊成灰,可他对自己的好,她却记在心里头,尤其那个风雪夜,他身受重伤拼着最后一口气,托付袁绍仁日后关照她。
还未等回答,便听林锦楼鼻子里嗤笑一声道:“你是恨我厌我的罢,是罢?”香兰用力挣起来,两手扳住林锦楼的脸,看着他的双眼,极认真的摇头,说:“我不恨你,早就不恨了。”
“是啊,你是个软心肠,就没恨过谁。”
“......”
“那......那你爱我么?”
“......”香兰一双深潭一样的眼看着林锦楼,一颗心噗通乱跳,她忽然喉头发涩,轻声道,“大爷为何问这个?”
“我就是想知道,我,我......算了。”他两眼不去看香兰,仍把她搂得很紧,良久咕哝一声,“没事......我爱你便是了。”
香兰心里一紧,瞬间百感交集,将要把她心撑裂,浑身轻颤,眼睛里一片水光。她把脸放在林锦楼肩上,不让他瞧见自己泪流满面。
过了一会儿,林锦楼轻声道:“今儿我爹让你受委屈了罢?甭往心里去,他那人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你敬着他便是了,他说什么你都当是唱小曲儿......他这回进京只怕要留下,二皇子叛变,朝堂之上受牵连的朝臣不少,元气大伤,老头儿政绩佳,只怕要入阁了,他留京里才是好事......我一直想送个大礼给你,日后不再委屈你,只是迟迟办不妥罢了,等妥了,咱们便回金陵过自己逍遥日子去,谁的脸色也不用瞧。”
香兰悄悄用帕子抹了脸,看着他问道:“什么大礼?”
林锦楼拍了拍她肩膀,半晌才道:“等妥了再说,也不知你是不是稀罕......不说这个,回金陵之后,我跟你回你家里看看,你也有日子没瞧见你爹娘了,心里想得慌罢?”
香兰没有说话,听着林锦楼絮絮叨叨,心思仍在那“大礼”上。她是个聪明人,这些时日林锦楼忙忙碌碌,先是让人整了一出《兰香居士传》,又让她给林昭祥画画,领着她去见父母,回来又是这副模样,究竟为着什么,她心里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她忽然抱住林锦楼的脸,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记。林锦楼只觉天崩地裂,满目眩晕,哑着嗓子唤了一句:“香兰......”便吻在她唇上。
☆、338 谋划
林锦楼下午从畅春堂往前面书房去,书染跟在后头,只见她主子穿着簇新的松绿蟒缎直身,腰间系着织金青云带,衬得身姿益发挺拔,已是往日里从容自若的模样,不似上午回来,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不由暗松一口气,心里也隐有几分佩服。她们家大爷跟林大老爷上午起争持,有头脸的下人们都暗暗传遍了,只知大老爷动了雷霆之怒,究竟为着什么,说得各色各样。书染不敢妄自揣测,唯有小心谨慎而已。
进了书房,吉祥早沏了茶,林锦楼问道:“康先生呢?”康仕源正是他手下幕僚,乃为左膀右臂。
吉祥忙道:“双喜去请了,只怕这就到了。”
林锦楼点点头,在书案后坐了下来。方才他和香兰在一处,虽然香兰未说什么,可又柔又顺的在他怀里,从她看自己的眼神,林锦楼心里好似已经明白,但又怕猜错了,他觉着自己就是个又蠢又笨,像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传扬出去还不得让他那帮兄弟们笑掉大牙,可他又满足,抖擞起精神继续跟他老子斗法。他早就知道,他爹满脑子礼教尊卑,原指望他能看在香兰救过他家两回的恩情上网开一面,母亲再吹吹枕边风,老太太周旋着说几句好话,让他看看香兰如何行事,如何为人,一回两回耗软了他,熟料今日闹得没个开交,老头儿铁齿一咬,竟如此绝情,把日后的路也断绝了。他坐在书案后连连冷笑,亏得他早留了后手,既然这事在家里不能善了,他就少不得捅到天上去。这些年他久在官场浸淫。什么样阴狠龌龊魍魉精魅没瞧过,大风大浪经过不止凡几,他老子以为这厢就能降住他,却忘了他是什么脾性,想把他揉圆搓扁,门儿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