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锦园乐坏了,咭咭呱呱连喊带叫,奶娘和跟过来的丫头立在门口吓得心肝都要跳出来,可也不敢拦着。林锦楼把小孩儿轻轻扔在炕上,道:“行了,歇一时,让你香兰姐给你剥栗子吃。”
林锦园笑得脸蛋红扑扑的,香兰便将果子露端给他喝。这些天在秦氏房里,林锦园早就同香兰熟了,他早慧,知道香兰是他大哥房里得宠的人,平时姐姐长姐姐短的,嘴甜得很,喜欢香兰温柔,当下躺在她腿上,抓碟子里的点心吃。
待吃完第二块,奶娘便过来拦道:“哥儿不能再吃了。”
林锦园嘟着嘴。指着奶娘对林锦楼告状道:“哥,你看她。”拉了长音。
林锦楼道:“不过块点心,怎么这个也拘着?”
奶娘忙赔笑道:“大爷有所不知,三姑娘房里有个丫鬟出了痘,太太吓坏了。今儿个一早就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老太太让哥儿忌口,不准吃煎炒的东西。这糖糕是炸出来的,吃两块还可。再多吃只怕不好了。”
林锦楼皱了眉,对林锦园道:“既这样就别吃了。”命丫鬟把碟子端走。
林锦园嘟着嘴老大不乐意,他在老太太和秦氏房里有人管着,吃不着多少零嘴,当下攀在林锦楼身上撒娇撒痴。
林锦楼便伏在他耳边道:“你要听话,我就给你个好东西,我这儿有一件波斯国制的玩器,精巧得紧。”
林锦园立时忘了糕饼,缠着要波斯国的玩器。林锦楼忽地夹起他往外头去。又引得林锦园大笑,临走吩咐香兰道:“你拣清淡的点心攒一盒子,给园哥儿送过去。”
香兰看林锦楼满面带笑的模样,跟他平日阴狠暴戾的形容全然不同,一时有些愣。半晌才缓过神,命春菱取了个圆心捧盒。挑了几样点心,想了想,又挑了几块软和的,单独攒了一盒给老太太。
到老太太房里送点心是个露脸的差,偏小鹃不在。春菱也不屑跟小丫头抢这个事,刚走到廊下想叫个丫头,只见紫黛从抄手游廊上走过来,一见她便笑着迎上来说:“站这儿做什么呢?是不是要送东西?我正得闲儿,替你跑一趟也使得。”
春菱斜眼瞧了瞧紫黛,阴阳怪气道:“免了,可不敢劳您的大驾,回头再传出来我们姑娘骄纵,竟敢支紫姨娘奶奶去送东西,可真折了我的寿。”正巧寸心等几个丫头迎上来,春菱便招手把她叫过来,将捧盒往她手里一放,道:“交给你个好事儿,把这两盒子点心送老太太房里,方的是孝敬老太太的,圆的是个四爷的,去罢。”
寸心原是鸾儿的丫鬟,后来鸾儿被逐,她也撵到后头粗使,直到书染回来,才又将她提携回来,给了香兰使唤。春菱心里膈应,总不待见她,这厢忽然给了她这个差,寸心有些喜出望外,一叠声道:“姐姐放心,指定办妥。”抱着捧盒脚底生风就去了。
春菱哼一声转过身,自言自语道:“脸皮真厚,放一般人早就羞臊死了,还在这儿死皮赖脸的呆着,真让人呕心……”故意放大音量,让紫黛听个满耳。
紫黛登时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一转就滚下来,连忙用帕子捂住脸去了。
画眉静悄悄的立在院儿里的石榴树后头,将这事看了个满眼。她今日披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碧色撒花缎面斗篷,头上只点缀两三根福禄寿的金簪儿,脸上虽是浓妆,却清淡很多,这一番素丽也有风情。她本极爱惜容貌,也是个好妆扮的,今日出门时挑了半天衣裳,心里却暗恨:“衣裳都是艳色的,如今这情形,再打扮惹眼就是找死,可素色的衣裳多是几年前的,穿上又太寒酸。”有些心灰意懒。想到林锦楼好颜色,自己已经让他生厌的人,再不妥帖打扮勾回些旧情,只怕年后就真让他送到家庙里去了。只得打起精神,重新挑了衣裳,又细细匀了脸。
芝草站在一侧,看着画眉精致的侧脸,默不作声。她原是个三等丫头,因受赵月婵指使推了蕾儿一把,险些害鹦哥滑胎,被贬到外头粗使。后来出了符咒那一桩事,画眉身边的喜鹊等人让林锦楼打了个半死,拖出去买了。书染见芝草生得高壮,便挑了她去服侍画眉,说是服侍,其实是个两个老妈妈一并监着画眉。画眉是个聪明人,安静了几日,便拿出银子首饰打点,那两个老妈妈便也软和许多,更把芝草买服了。
画眉又站了片刻,芝草便催道:“姑娘该走了,回头误了跪祠堂的时辰。”
画眉垂下眼皮应一声,袅袅婷婷的去了。
扫院子的丫头婆子们看了,无不交头接耳道:“画眉这小蹄子倒怪,出去跪祠堂不嫌羞臊,还打扮成这样子,好像跟府里奶奶出游似的。”
“什么‘奶奶’,早就不是奶奶了,大爷腿就长在正房里,没瞧见把书染都给香兰了么?她才是奶奶。”
画眉置若罔闻,一路到了祠堂。芝草取出个垫子,铺在地上,画眉便跪了上去。这垫子里加了厚厚的毛皮子,寒气侵不上来,偌大的祠堂静悄悄的。芝草装模作样的站了一时,便出去,顺手关上了门,拿出几个钱塞在守祠堂的婆子手中,与她闲话起来。
画眉在垫子上坐下来,芝草悄悄进来给她送了两回热茶,枯坐了将要一个时辰,方才起身回去。外面阳光明媚,画眉心里愈发烦躁,停了脚步道:“我闷得慌,在园子里逛一圈儿再回去。”
芝草为难道:“这……不妥罢。”
“有什么不妥,不过逛一遭,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要让大爷知道了……得嘞,您就在离大爷和太太远些的地方逛逛罢。”芝草一面说,一面将画眉塞给她的十几个钱揣进兜里。
画眉在临着二房近的一侧转了转,只见半池枯荷已尽,菊残犹挂枝头,西风渐凉,更有萧索之意。饶是画眉这等寡情功利之人,也勾起自伤之情,只觉自己便是枝子上的那片残菊,犹抱枝头,却岌岌可危,回家要对着如狼似虎的父亲兄弟,留下要送入家庙,但凭哪个落得个“乌发如银,红颜似槁”的结果,忍不住落下泪来。
正不胜唏嘘,忽见一股火光从假山后冒出来,画眉唬了一跳,只听假山后有人道:“怀蕊,你要死,怎烧这么大火,没瞧见风往这头刮么,险些燎了我的头发!”
☆、203 痘疹
画眉愈发疑惑,拔腿转过假山一看,只见两个丫鬟正在烧一堆衣裳,一个生得方面小眼,体态高肥,是原先伺候过曹丽环的怀蕊,另一个生得细瘦矮小,是王氏身边的丫鬟璎珞。
只见璎珞躲得远远的,用帕子掩着面,怀蕊蹲在那里,用布包了口鼻,用火筷子挑起一件往火中掷去。
画眉忙问道:“好好的衣服怎么烧了?谁允你们在这儿烧的,倘若走了水可怎么了得!”
璎珞见是画眉本不愿搭理,听她问了数句,方道:“三姑娘房里的含芳前两日回家探亲,回来就发热,大夫一诊,原来是出了痘,大大不好了,只挺着等死。我们太太已与了银子,把人抬到空房子里,只有个出过痘的婆子照看着,她的衣裳都命拿出来烧。三姑娘嫌在院子里烧太晦气,拿到二门外又怕染了人,就近拿到园子烧了干净。”又一叠声催怀蕊道,“你快着点儿,赶紧烧完了事,太太还等着回话呢!”
怀蕊一言不发,沉着脸老大不高兴。自曹丽环一走她仗着老子娘有些头脸,去了林东绫处使唤,林东绫与曹丽环不同,她娇养长大,才不管你爹娘是哪个体面奴才,半分不给脸面的,怀蕊又惯会偷懒耍滑,惹了林东绫几遭,便给撵到外头做些粗使的活儿。今日烧衣裳正是性命交关的苦差,怀蕊心里含着怨怒,索性把剩下的衣裳全扔进火盆里,又险些压熄了火,又惹得璎珞跺着脚骂道:“作死呢!灭了怎么好!又要重点一回,就这尺寸的地方儿。回头再染上咱们!”
芝草一听是出了痘的,吓得扭头就跑了,在山石后头招呼道:“画眉姑娘,别在这儿呆了。快回罢!”
画眉口中应着,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要绕出假山时,眼风一扫,只见地上不显眼处落了一条绣花帕子,角上绣了个“芳”字,想来是从衣裳堆里掉出来的。画眉心思一转,一条毒计已捻成,悄悄捡了个树枝。趁人不备,把那帕子挑出来,转个弯儿。从怀里掏出个锦囊,把东西倒出来,用树枝将那挑了放在锦囊里,用手拎着绳儿,装没事人似的,回了知春馆。
一进屋,画眉便将那团东西塞到墙角的几子后头,饶是她心思沉、城府深,可屋里藏着那么个要命的东西,心里也忍不住直扑腾。她深深吸一口气。坐了起来。她心慌浮躁时总爱让喜鹊给她冲杯珍珠茶。可喜鹊早就被拉出去卖了。她使唤不动芝草,只好自己下炕。到柜里取出个彩绘山水的小瓷罐,打开一瞧,茶叶早已净了。自从林锦楼厌弃她,月例照常供应的东西便接不上了,饭菜汤水也系不堪之物,若不是她掏银子打点,她这已在富贵窟里养刁的嘴,对这糙米烂饭可怎下得去口?她原先找娘家求援,悄悄让芝草给家里捎了信儿,可仿佛石沉大海,她哥哥杜宾先前往林家跑得勤,这阵子更是连人影儿都不见,仿佛只当她死了似的。她困在府里,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纵有百般计谋也难施展。如今她已将要山穷水尽,到底要不要行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