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三郎原指望这大户问些缘由,自己也好分辨几句,谁知竟是这般言语粗俗举止下作,说得自家好似到他家里卖身为奴一般,不由得心中大怒,待要挣脱了与他理论,又怕自己身大力长唬死了他,只得从容说道:
“还请老爷暂息雷霆之怒,今日之事,并不是小人冲撞了府上小夫人,竟是那七奶奶在花间哭泣,小人因认作是个丫头,故而上前询问,不想奶奶胆小,因此误认了小人是贼,叫嚷起来,原是一场误会。”
三郎原本意欲和盘托出那翠姑娘勾搭自己的不才之事,如今见这张大户生得相貌平平心肠猥琐,知道小翠儿心里苦楚,不忍断她生路,所以假托误会,想来自己两个又不曾闹出事来,若那张大户是个要脸面的,无非扯个淡打发自己出去,便是不给这几日工钱,到底可以大事化小。
谁知那张大户倒是不依不饶的,一口咬定是三郎调戏自家内眷,一面一连声儿的传唤二头儿张福儿并旁的更夫过来对质。
一时张福儿进来伺候,见了三郎,故意大惊小怪的道:“怎么好端端的将三爷锁在这里?”大户对他说了,一面问他今日如何只有三郎一人打更。
那张福儿登时唬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扣头如捣蒜一般,只说“求爷爷超生”,又不肯说因为何事。
张大户不耐烦,对他说道:“你莫要害怕,将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与我便是了,若是前言对了后语,我重重赏你,若有半句隐瞒,立刻打死!”
那张福儿原是大户家里买来的家奴,便是打死了也无事,当下唬得抖衣乱颤,因说道:“这张三爷原是管家荐来的,小的们见是镇上来兼差的老爷,谁干不敬?他说出一句话来,谁敢反驳?
只因那一日命奴才引着三爷走了两趟更道,可巧走到花园子外头小夫人的住处,只怕当日老爷宿在那里,偶然听见小夫人弹唱,奴才怕冲撞了爷和奶奶,拉着三爷就走,谁知三爷倒是听住了,细细的打听小夫人容貌人品如何,又赞她是个色艺双绝的……”
话未说完,三郎心中暗暗叫苦,便知是着了这一伙贼男女的暗算,又想起人说张福儿与一个奶奶房里的大丫头相好,只怕就是翠姑娘身边的那一位,怪到自己在哪里见过一般。
如今见张福儿反咬一口,说的自己好似轻薄之人,自然是小翠儿房里那丫头吩咐他做的,当下知道自己百口莫辩,因抬眼恨恨瞧了张福儿一眼,他习武之人自然神光内敛,一蹙眉头如鹰似隼一般,唬得张福儿浑身打个激灵,只怕这位张三爷日后找寻旧账,只是已经收了小夫人的好处,也只好一口咬定。
接着说道:“奴才劝了半日,三爷方恋恋不舍去了,紧接着好几日便借故往小夫人房门首处去走走,奴才只怕三爷莽撞,冲撞了玉体不是玩的,所以带着手底下人处处跟随着,三爷却不曾得便,谁知今日对奴才说了,吃了酒身子不爽快,打算自个儿走一趟上半夜的差事。
奴才原来不肯,只是三爷横眉立目的骂了我说:与你方便却这般推脱,好不识抬举的。奴才怯官,又想着老爷往常总在小夫人处,料想也无妨,谁知就闹出这事来,是小的该死了!”说着,跪在地下一行哭一行抽自己嘴巴。
那张大户听了,越发认定了三郎是个轻薄贼子,只因打更时偶然探听得翠姑娘音容笑貌,便起了歹心,瞅准空子夤夜之间前来勾搭,不想翠姑娘不肯,反而闹了出来。便冷笑道:“这还了得?如今我妄作了几年高显城里的首户,倒被个小小的更头儿欺负到头上来了,既然他不肯招认,便拿了我的帖子送到衙门口儿里太爷处,看他招是不招!”说着便要传唤家中书房的篾片相公写帖子。
正闹着,忽然听见门首处有个低沉婉转的声音说道:“这三更半夜的,老爷是跟谁不对付呢,处置了他是小,大风口里头站着,冒了风将肝火存在心里可不是玩的。”
那张大户见了此人,方才回嗔作喜道:“你这小厮儿不好生在书房里睡,又跑来做什么?”那人扑哧儿一乐道:“老爷动了雷霆之怒,唬得我睡不着,不知哪里服侍得不周全,所以前来相看。”
此时张三郎给人押着,瞧不见此人的全脸儿,只见款款摇摇的走了来,底下穿着大红的绸儿鞋,上头衣裳却也华贵鲜亮,却又不是长衫,也是个下人一般两截儿穿衣的,却猜不出这人是个什么来头。
抬眼往上瞧时,虽是个男子,容貌却不输给女娇娥,行动时弱柳扶风一般,说话儿也是呵气如兰的,竟有些不辨雌雄。
又听见那张大户笑道:“我的儿,莫怕,捉了一个家贼,正在审问,谁知这贼子混不认账,也只好送他往衙门口儿里去理会。”
那小厮儿听见,“呀”了一声道:“老爷治家有方,向来是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的,谁不知道张府上井井有条铁桶也似的相仿,如今送了官,只怕老爷面上须不好看。”
一面低着头儿厮认了一回,故作讶异道:“莫不是镇上的更夫头儿张三爷么?却不认得小人了?”三郎见这人与自己充熟儿,也抬头认了一回,却不大认得,但见他言语卑微态度恳切,却也不好给他没脸,只得摇头儿道:“却是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会过这位相公。”
那人扑哧儿一乐道:“三爷当日进府,还是小人这一头保举的,如今怎的就生份起来了?”三郎听见,方知此人乃是李四郎浑家杜娆娘的师兄,投身在张大户家做教习的琴师,只因几岁上从人牙子手中给杜老爹买来做徒弟,便随了师父的姓氏,冒姓杜,名唤琴官的便是。
☆、第67章 冠带子流落风尘
这琴官儿却是个妙人儿,当日也是公府侯门旧家子弟,只因父亲犯事,连累一门良贱,男的便要充军发配,女子都充入教坊官妓之列,那是琴官儿还是个刚落草的小奶娃,执刑官不忍叫他跟随父兄去往北方苦寒之地,便判了随着亲娘往教坊里头勾当。
谁知夫人原是大家闺秀,十分烈性,怎肯做此贱业,女监之中半夜起来,一条汗巾子吊死在房梁上。这琴官儿便没了着落,只有当日夫人贴身侍女含羞忍辱,倚门卖笑养活小主人。
长到了*岁上,出落得十二分人才,只做女童打扮,便有几个熟客问了行院里的妈妈要梳拢他,那鸨儿知道是个小厮儿,也不去兜揽此事,又怕行院里养着男娃儿,来日大了与姐儿们勾搭,终究要闹出事来,所以叫个人牙子进来卖他。
分别之际,丫鬟方才和盘托出琴官儿身世,那琴官儿在世十年,只当这丫头是他亲娘,再想不到自己原是官宦门第出身的,丫头含泪说道:“少爷此去,定然也是卖入梨园,好歹与师父陈情,禀明自家身世,莫要做那小旦的勾当,堂堂男子却着了女妆给人品头论足,岂不是玷污了老爷门楣……”
那琴官儿尚在年幼,不能十分明白,只见养母哭泣哀告,只得答应,当下磕了三个头,叩谢多年养育之恩,随着人牙子去了。
也是他爹娘有些阴鸷,偏生遇见了娆娘的父亲杜老爹要组个班子做小戏儿,四处寻访清秀的小厮儿,这一日来在人牙子家中相看,一眼看上了琴官儿,只因小厮儿生得在美,终究不过是几年风光,过了一十五岁发身,便要渐渐长成男子相貌,所以虽然生得十分颜色,也不过十几两银子的身价儿,就将琴官儿买了回来。
到了家中自有教习,教着琴官儿并旁的几个小厮儿窝腰弯腿学些身段儿,只有琴官儿哭哭啼啼的不肯,教习只当是这孩子懒惰,下死命打过几回,终不能改。
杜老爹瞧着蹊跷,就拉着手儿问他缘故,琴官儿方哭着说了自家身世。谁知那杜老爹虽是做梨园行儿的,天生倒有些见识,知道是清官之子,十分爱重,便不叫他学戏,那是娆娘也在七八岁上,正上女学,便送了琴官儿入学与娆娘做伴儿,兄妹相称。
又过了几年,杜老爹年纪大了,江湖上走跳不动,见自家几个男娃都是娇生惯养的不成事,娆娘又是闺阁女孩儿不能抛头露面,便将戏班子传与琴官儿带着,一面将自己毕生琴艺传授了他,为的是来日糊口之用。
一时老爹病故,杜妈妈依旧带着孩子回乡务农,琴官儿倾其所有将师父风光大葬,又满城打听合适人家儿,意欲发嫁妹子,因为心疼娆娘,一有后生提亲,总叫她立在屏风后头相看,谁知娆娘就看中了李四郎。
琴官儿打听四郎家道中落,且喜人品踏实肯干,不是久困之人,又见妹子爱他,只得倒赔妆奁少要聘礼,将娆娘风风光光打发出门,完了师父心愿,自己依旧是投身在张大户家,代了师父的琴师之职。
他虽然不苟时尚,到底是梨园子弟,颇能察言观色体贴人心,又生的娇艳,很得大户宠爱,时常要勾搭他,琴官儿偏会欲迎还拒的手段,保住自己清操,又不触怒东家,谁知那张大户因为不能上手,反而对他刮目相看。
前日因为妹子杜娆娘对自己说了,要荐一位镇上的更夫头儿来家兼差,那杜琴官原本不欲兜揽此事,听见妹子妹夫说了三郎家中之事,敬他是个未学的君子,所以在管家面前一应撺掇了此事,方才谋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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