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仙姑叫她往绣墩上坐着,站在她身后理顺了千寻长发,一面笑道:“这方子老身自用的,万不肯传人,就只可怜你这闺女儿,自小儿没了亲父母,在家里半点儿做不得主的,方才说与你知道,你若疑心,只管叫二姑娘来摸摸老身的发髻,可有半点儿错处没有。”
乔二姑娘听了,淘气往仙姑发髻上摸了摸,果然光亮浓密,全不沾手的,因笑道:“屯里人都说仙姑自幼下神,有了仙气儿,所以这些年来一根白头发也没有,原来您老竟有这个巧宗儿,我今儿才知道,想是往年都是蒙在鼓里的呢!”
三仙姑一面为大姐儿晕染云鬓一面笑道:“还求姐姐儿可怜老身,千万莫要外头说去,不然我这跳神的生意可就没人上门儿咯。”
二姐儿笑道:“这是自然的,我虽然年轻糊涂,也知道好歹亲疏,哪儿能叫你老费力不讨好呢?”
那仙姑时常与自家晕染,手法熟练,嘴上与乔家姐妹说笑,不出一时半刻就染好了,又将碗中的残汁子拿毛笔沾了,往大姐儿脸上细细地画出两弯柳叶儿眉来,端详了一阵,念了一声无量寿佛的宝号,叹道:
“哎哟,虽说是自小儿看着长起来的,如今打扮好了,竟也是仙女儿一般,只怕等一会儿叫你男人见了,可就要离不得你呢,万一这几日忍不得,竟害了痴病,岂不是老身我的罪过?”
一面对二姐儿笑道:“来瞧瞧你姐姐,像不像年画儿里的龙女娘娘,倒没得便宜了我家里老三那小厮儿,若是没病没灾儿的,谁不拿你当太太奶奶看?就是选进宫里去也不必那些娘娘差半肩。”
二姐儿听了这话,果然转过前头来定睛观瞧,但见大姐儿此番云鬓花颜,比往日在家时又有不同,好端端的一个美人儿一样的模样儿坐在那里,喜得拍手笑道:“明儿大节下拜影儿时,我定要问问娘,一个娘胎里跑出来的,怎么就把你生得这样好,我们就是奴才丫头,你偏是主子小姐的款儿。”
怄得大姐儿掩口而笑,又不知自己打扮好了是什么模样儿,要对个镜儿瞧,又怕二姐儿开她的玩笑,只得低垂了粉颈。
仙姑会意,拿过一面小镜子来笑道:“老身家里没有穿衣镜儿,大姑娘凑合着瞧瞧可还满意么?记着方才我传你的方儿,便是成亲与他家去住几日,每日早些起来梳弄了,有了日头一照发散发散,保管就干透了,再也没人瞧得出破绽来。”
大姐儿一面点头,对镜一瞧,竟连自己也认不得了,分明当日豆蔻年华时的模样儿,一笔不错,只是如今却蹉跎了大好年华,白白在闺中困顿了十几年见不得人……
想到此处眼圈儿一红,又怕花了妆,只得强忍着不曾哭出来,二姐儿却不理会,因向仙姑笑道:“仙姑好不怜惜姐姐,既然有这个巧宗儿,为什么十来年前不说,倒叫姐姐耽搁到了今儿才出门子呢。”
那三仙姑听见她问,因笑道:“好痴心的姐姐儿,若是没有如今你姐夫这般知疼着热的檀郎,便是有了这个法儿,旁人瞧不出,难道亲汉子一床睡着还能不知道么?若是不疼大姐儿,嫁了人再闹出来,脸上更不好瞧的呢。所以我一直不曾想起来,谁知道这一对儿小鸳鸯倒会撞个天婚,这是天上缘分,旁人阻不住的,所以我老身想了这个法儿,要帮衬帮衬他们,糊弄过老娘去罢了,这法儿虽然好些,到底繁琐,来日姐儿跟着三郎回了镇上去住,也就是可用可不用的了。”
二姐儿听了方才点头,一面推她姐姐叹道:“往日里闺中没人时,你常说自己是个薄命的,如今怎么样?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可别再不足兴了,若不是我的亲姐姐,倒好叫人嫉妒你这蹄子呢。”
大姐儿听了未及答言,倒是三仙姑在旁笑道:“二姑娘,你也别忙,如今打发了你姐姐出门子,还怕离你大喜远么?”说的二姐儿红了脸,方才不肯言语。大姐儿因笑道:“阿弥陀佛,总有比我会说的人治你。”
娘们儿说笑一回,大姐儿的发髻早已经干透了,那三仙姑叫二姐儿在房里坐着,自己拉了大姐儿的手笑道:“好姑娘,与我去会会你汉子。”
碧霞奴闻言羞得满面绯红,夺手回身道:“仙姑越发疯了,还没跳神就这般胡言乱语起来……”
三仙姑推她笑道:“今儿原是个巧宗儿,也没想着他来,既然来了,你们会会罢,我们三郎为了姑娘,这几日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为了讨你在房里,连看街老爷家里每月一钱银子的搭伙钱也革了去,只在更房里胡乱吃些,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熬得竟瘦了些呢,你倒不会疼人的?”
大姐儿听了眼圈儿一红,颤声道:“他这又是何苦来呢,为了我一个残疾身子,好不值当的……”
仙姑道:“你们这是前世冤孽,也说不得此生还了罢了,只求姑娘可怜可怜,快去瞧瞧他吧。”
碧霞奴听了这话如何还好意思端着架子,只得由着三仙姑领着,往正房去,到了门首处已经臊得桃腮滚烫,待要不去,早给仙姑一把推入房中,回身掩了房门,含笑去了。
谁知那张三郎在房里枯坐了半日,也不见大姐儿前来相会,又听见西屋里娘们儿叽叽喳喳说笑声音,兼有小姨子在房里,自己越发不便过去,只得耐着性子干等,此番坐的有些不耐烦了,站起来正要掀帘子出去瞧瞧,冷不防撞进一个人来,给自己抱了个满怀,低头一瞧,竟是个绝色美人儿,恍惚是大姐儿模样儿,只是生得云鬓花颜,再不是往日红颜白发的样子,竟有些不敢相认,就这般怔怔的抱着那美人儿的身子不肯放手。
那碧霞奴冷不防给三仙姑一把推了进房里,正不知所错,忽然给人一把抱住,唬了一跳,抬眼一瞧,却是张三郎的模样,不错眼珠儿怔怔瞧着自己,呆雁一般,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臊得要不得,只得一跺脚低声道:“还不放手,叫人瞧见了什么意思呢!”
☆、第34章 退订礼县尉交恶
三郎听见确实是碧霞奴的声音了,方才回过神儿来,赶忙讪讪的住了手,脸上一红说道:“方才等了姐儿半日不见来,正想出去迎一迎的,不想倒进来了,想是我那老干娘玩闹,推了姐儿一把,可伤着了没有?”
碧霞奴听见这后生会说话儿,不说是自己不稳重,反倒埋怨起仙姑来,因点头道:“方才门首处逡巡的一会子,仙姑不依,推了我进来,不想却冲撞了你……哪儿有那么娇贵就伤着了,又不是个美人儿灯,风一吹就散了的……”
那张三郎听了方才放心,连忙一叠声儿让座。大姐儿不肯进里间屋,只在外头椅子上坐了。三郎见不进里屋,知道是闺女避嫌,自己也只得对面坐着相陪。
一面搭讪着笑道:“仙姑倒好手段,把姐儿打扮的玉女儿一般,若是我母亲见了,不知要怎么欢喜呢。”
大姐儿闻言摇头道:“再不要提起这个妆束来,只怕一日里没有一个时辰也弄不好它的,只是往后也少不得如此了……”说到此处忽然想起过几日迎娶了,自己与三郎便是两口子一处过活,又羞得停住了不说。
三郎见大姐儿面上有些香滑红悒,只怕是方才哭过的样子,便知三仙姑所言不差,定然是在家受了些委屈,只是大姐儿不说,自己断然不好细问,因从袖中取了一个小锦盒,双手奉上递在大姐儿手上笑道:
“姐儿瞧瞧这是什么?”
大姐儿低头看时,原是自己当日交给张三郎拿去典当的首饰,乃是亡母遗物,如今完璧归赵,心中如何不欢喜,连忙打开验看,果然一件不差好好儿搁在里头,喜得展颜笑道:
“难为你竟一点儿没动这些东西,这几日我倒是日日悬心,只怕拿到当铺里头给人弄坏了的,听说这都是外祖家家传的东西,如今世上不容易得了……”
三郎见大姐儿果然喜欢,心中自以为得计,因笑道:“可巧前儿遇见往日里幼学童蒙的一位同窗,如今阔了,也知道提携小人,得他襄助,置办下了彩礼,如今尚有余,正准备打几件木器往家里摆一摆,旁的都容易得,又不知姐儿喜欢什么样的梳妆台子,小人不敢擅作主张,还要来请姐儿的示下。”
碧霞奴见这张三郎如今好事成了大半,对自己依旧是相敬如宾,当太太奶奶一样骄纵着,心中知道嫁对了人,一段蜜意纠缠在心尖儿上,便不肯十分回避,忽然抬眼瞧着三郎,对他微微一笑。
那张三郎瞧见大姐儿如今染了头发画了眉目,当真是靛青的头发雪白的脸,十二分人才,又肯对他言笑晏晏的,当下心里一动,很有些把持不住,仗着房里没人,自己两个原是未婚夫妻,便是有些手尾,自然没人理论,隔着桌子伸手就拉了大姐儿的手,低声道:
“好亲姐姐,你笑起来越发像那庙里的女仙童了,莫不是神仙托生的罢?”
大姐儿给未婚丈夫捉了描花玉腕,唬得嘤咛一声,待要缩手,如何敌得过三郎的力气,几番挣扎不开,又不好嚷的,少不得低声说道:“还不放手,再闹,我就嚷了……”
说话儿间就带了些哭腔儿,眼圈儿也红了,那张三郎方才想起前儿三仙姑的嘱咐,说这位姐儿原是念书人家的贵小姐,与一般村女不可同日而语的,最是烈性,如今自己强逞了轻薄,只怕她心里疑惑是看轻了她,夫妻两个存了芥蒂嫌隙倒白白糟蹋了好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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