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你杜如晦伯伯与阿耶是生死之交。你刚才说错了。”李世民询询诱导。
李承乾愣愣的看着李世民。
忽然恍然大悟——
“阿耶,杜公去世了。”
李世民勉强一笑,硬生生的止住了心内的酸楚,拉着李承乾的手:“这是我要教你的第二件事情,做了帝王之后,尤其不能忘了你的老朋友们。九重之上称孤道寡,那是礼仪,你是天子应当如此,但是脱了皇袍之后,你就只是李承乾,所以啊,不要把自己真的活成独夫,做一个有朋友可以亲近,有妻子可以相爱,有孩子可以疼惜的人,这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
“孩儿知道了。”
李世民把李承乾的手放在了无容肚子上:“摸摸,里面有个孩子。”
无容看着他们父子俩,喉咙滚动了两下,最终一言不发。
他说的没错。
做一个完整的,有七情六欲的,会哭会笑的人,比一个九重之上高处不胜寒的帝王,要幸福很多。
“是个弟弟吗?”
“承乾不喜欢弟弟?”李世民问。
李承乾想了想:“承乾很喜欢雉奴,但是不喜欢青雀。”
“为什么呢?”
“因为青雀读书好厉害,几乎过目不忘,还能和夫子辩驳好久,夫子总是夸他,都不怎么夸孩儿。”李承乾毕竟少年心性,被李世民一问就问了出来,“雉奴现在还小小的,乖乖的,我做兄长的好好教他,便不会和青雀那样抢我风头。”
“那承乾会对青雀如何?”无容最终忍不住,问了出来。
李承乾想了想,最终愁眉苦脸道:“还能如何,他毕竟是弟弟呀,我让着他就是。何况他也只是读书上厉害,骑射可比不了孩儿。”
无容莞尔,看了李世民一眼。
李世民眼中是鼓励的神色。
无容这才开口:“你这样想,有对,也有不对。人各有长短,你在功课上赢不了青雀,改在骑射上本来也没错,这是对。但是世界何其广阔,能了解的东西也绝对不少,为何又只是在读书和骑射上?”
“那母亲说还有什么?”
无容拍了拍李承乾的头,含笑道:“你是太子,除了读书和骑射之外,军事,政治,经济,民生,法律,都需要了解啊。”
李承乾瞬间就愁眉苦脸,无容说一个他就屈起一根手指头,最终眼泪汪汪的看着无容。
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听到要学那么多东西哪里还肯善罢甘休!
无容笑着点了点他的眉心——
“这么说你当然不喜欢。”无容询询诱导,“两军对阵,那日本应是红日正午,可地上却见不到半分阳光,因着黄沙漫天飞舞,刀剑交错挥砍,残肢断臂抛飞,鲜血淹没大地……战士争斗之声嘶哑而凄厉,或是为了保家卫国,或是为了封妻荫子,或是为了自己本身的做英雄的梦想,厮杀之声直冲九霄,双方主将在阵中指挥,阵法变动之时吞噬大批人命,男儿热血豪情皆在此间一一从容展现,屈原的国殇中说‘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指的大概就是在战场之上的局面——若败,国破家亡妻子儿女皆为他人奴役,若胜,奠定一生富贵,身后百姓从此不再受战乱流连之苦。这样的军事,进可开疆拓土,退可保一国平安,可曾学得?”
李承乾的眼睛刷一下就亮了。
李世民笑的快不成了。
无容瞥一眼目前心驰神往的李承乾,又看一眼如今已经笑的不成样子的李世民,轻轻摇摇头:“阿娘没见过战场,你问问你阿耶,战场上是不是这样的?”
李世民也拍了拍李承乾的头:“可以说,除了失败和胜利的说法尚有些说头之外,别的都是你阿娘瞎扯。战场上是两军对阵,杀伐连天,也确实能够引起男儿深处嗜血的渴望,但是绝对没有你母亲说的那么夸张。但是,所谓军事,并非一味的杀伐攻击,真正经历的时候,你会发现大家安安静静的活着,侍奉父亲母亲老死,养育儿子长大,等待女儿出嫁,这才是人生,那一时战场上的爽快确实很吸引人,但是你也要记住,战争是为了和平,不是为了战争而战争。你母亲唯一没有说错的就是军事确实进而可开疆拓土,退可保一国平安,这也就是为什么为天子要懂得军事的原因。战争虽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充满了暴力的美感,但是也绝对是一个能够让大好男儿挥洒热血,且无怨无悔的地方。”
无容温言道:“别的事情阿娘完全可以用一样的口气给你比划出来,言辞之精彩绝伦决不在军事之下,然而在具体的事实中,真实的场景与想象中的场景总是有差距,阿娘唯一可以给你保证的是任何一门学问学到了极致本身都是极好的体验,阿娘说的那些,我儿如果能学到了极致,也绝对是个千古一帝。别的事情自有你阿耶教你,阿娘所有希望你知道的,是不要听信别人的这些瞎话,养成你自己的判断,战争没有夫子先生给你讲的那么冰冷,也没有阿娘给你讲的那么瑰丽,这一切都需要你自己去体会,等到你体会完了,有了自己的看法体系……”她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顺嘴接口:“到了那个时候,阿耶就能放心的把天下交给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温情吧~
温情不了多久了……
☆、第 132 章
贞观六年
长乐又一次的把自己的嫁衣脱下来,当着无容的面对宫人绣娘们指指点点,这个地方应该修改,那个地方不妥当。
无容托腮看着长乐颐指气使的模样,又摸摸自己如今又怀上了的肚子,长叹一口气——
贞观四年的末尾,生下了个孩子,养了半年多,才能愉快的进行夫妻之间的那些愉悦的事情。却也没过多久,肚子里面又多了个小东西。
颉利进了长安城,成为了李世民专用的舞伎之后,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本来对陛下即位颇有不满的老臣们最终因为李渊的妥协与皇室的和好,终于销声匿迹,李渊关门安心与姬妾们给李世民制造一个又一个的弟弟,李世民在太极殿发出一道又一道政令,固定各种礼仪用的衣饰用具,不得越制,对来投献的各个西方小国进行羁縻,安然的享受他们“天可汗”的称号,因为二月春忙更是延迟了承乾的加冠礼,特地下诏安抚承乾,承乾居然还上表表示理当如此,父慈子孝为天下计的名声彻底的让李世民愉快的在明君的位子上坐下来,李承乾的太子位也更加稳固。青雀关门研究水利山川,雉奴在宫中日渐长大,最小的城阳也在牙牙学语,天天缠闹不休。
就连当年让李世民不痛快的冯盎都入朝恭贺。
无容清楚的记得,那天李世民以国宴招待岭南的这位无冕之王,大醉而归之后是如何的欣喜——
当年冯盎不朝贺,所有人都觉得是陛下与太上皇之间做的事情太恶心,被天下嫌弃,如今陛下与太上皇和好,整个天下又复祥和,他的欣喜无容自然是看在眼里,并也为他高兴。
平和的日子呼啸而过,到了如今,丽质也到时候出嫁了。
这些日子总是把立政殿弄的鸡飞狗跳。
毕竟是嫡出的公主出降,复杂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宫人捧着丽质的嫁衣下去修改了,丽质也终于披上了外衫,这才看到一直在好笑的看着她的母亲。
立刻便不依了,坐到无容身边便郁闷道:“阿娘又笑话我。”
“什么话。”无容笑看如今已经长成的小丫头,“修改自己的嫁衣有什么丢人的,阿娘只是看你这么快就长大了,想到了当年阿娘出嫁的时候。”
李丽质瞬间就来了兴致,凑近了无容,贼兮兮的问:“当年阿娘出嫁是个什么情况啊……”
无容搂着丽质,含笑叹了口气:“你现在是大唐嫡出的公主,又素来被陛下宠着,也不是没见过你冲哥哥,这些年私下见面的次数也多了,好歹你嫁过去也保证了冲儿不会不宠着你,你比阿娘幸运了太多。”
“女儿想知道。”
无容靠着丽质,长长叹息,思绪也被带回了当年:“那是个很长的故事。”
李世民怒气冲冲的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温馨到让人瞬间卸下所有心防的场面——
少女穿着浅粉色织金纱通肩翔凤短衫,襟袖绣四合如意凤穿花,同色烟霞锦妆花百褶纱裙,镶深金缠枝暗花纱缘,一身的柔软娇嫩,而少女乌光水滑丫髻上,嵌蝶形珠钗,插玛瑙佛手金簪,明珠柔润玛瑙华贵,衬得那一双宝光璀璨的眼睛,越发华彩四射,少女还小,身量也不足,但是也已经可以预见长开了之后的明艳照人。
然而她身边的妇人却只是简单不过的青色长衣,髻上也只是一根白玉簪,衣服有些半新不旧,玉簪也见不得十分华贵,整个人坐在那里,第一瞬间就让人注意到她的眼睛——那双眼眸,哪怕眼光淡淡,也如流星般四射明光,慑人心魄。传说还无人上去的格达木雪山之巅万年无人踏足的积雪之中,雪莲漂浮的碧玉池抑或是三千里金沙海疆深海之底,千年珠蚌开合之间若隐若现的深紫色珍珠,都未必能比那眼眸的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