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一边去凶身后的伙计,挤眉弄眼。伙计勾着头,木愣愣。荣贵只得抬腿搡了他一屁股。“哎哟——”,那瓷罐里的药汁儿这才顺利地撒了出来。
黑黑灰灰,点点滴滴地浇在秀荷纤巧的鞋面上。
一个胖婆子不知从哪儿搡了出来,忽然啪嗒一声跪在地上,两手抱着秀荷的脚,花手帕左擦擦、右擦擦——
“哎哎,瞧这不小心的,弄脏了姑娘家家的鞋。”嘴上在说话,却仰着脑袋不停将秀荷胯啊臀啊的上下左右打量。
“阿荷,先走了啊。”姐妹们等不住,先走了。
秀荷被婆子看得难受,蹙眉看着地上的一摊药:“病了?东家病了不该把药把宅子里送,送外头去做什么?”
“我们少爷为了秀荷小姐和夫人闹翻了。”几个伙计顿时耷拉着脑袋哭丧起脸。
荣贵苦巴巴的接过话:“这不是我们少爷病了嚒,一个人躺在外头好几天也没人理,奴才看不下去,偷着回来给他顺几罐药……唉,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反正少爷是死是活也没人疼!能活几天算几天吧……哎唷我苦命的少爷喂——”
荣贵一边说,一边打了自己两嘴巴。
这荣贵,精瘦精瘦的,长着一双大小眼,一肚子的弯弯肠子。虽小了梅孝廷两岁,实则梅孝廷大半的孬注意都是他出的。
秀荷抬眼看了看四周,看见胖婆子颠着小脚没走两步就隐去了拐角。那巷子幽深,有轿杆的阴影在墙面上打出长条,还有胖婆子一团肥腰忽明忽暗。秀荷便晓得是在给梅二少爷鞠躬哈腰呢。
那婆子压着嗓门,不晓得巷子里原有回音,偏秀荷又听力聪慧。隐隐约约,细细碎碎:“是黄花闺女……少爷您放心吧,保证没睡成……奴才刚才看了,腿紧着呢……诶诶,谢二少爷打赏。”
秀荷便生气起来,本来才有的一点担心又消失了——让他苦肉计吧。这几天阿爹的铺子也没少招他算计,来硬的不行,这会儿又来软的了,他是想逼死自己呢。
秀荷揩着帕子碎步走:“那就能活几天算几天吧,反正他死了也和我没关系。”
“诶诶,别啊这……”荣贵猛一愣,手伸出去半道,空落落,女人着一抹海棠春裳已经走远了。
讪讪然拐到阴影里,青砖地上搁着一抬敞篷小竹轿,轿子里坐着自家凤眸薄唇的俊少爷。
“爷,她说让你去死呢,死了也和她没关系。”荣贵嗫嚅着。
梅孝廷着一袭乌色流云绸衫,手上轻摇玉骨小折扇,斜觑了荣贵一眼,勾起嘴角:“那是她说反话……只要确定姓庚的小子没动过她,爷早晚叫她回心转意。她若不肯,爷就叫她在这福城里呆不下去。”
少爷眼中冒冷光,荣贵浑身将将打了个颤。
——*——*——
绣坊里的姑娘们却都在议论庚家才从大营里放出来的三少爷。
想当年庚家可是春溪镇头一大户,生意抵得过梅家的一个半。一座宅子从大门口进去,须得小半日才能从后宅绕一圈出来。庚家的女人穿红戴绿,三个少爷更是一个比一个英俊。尤是三少爷庚武,被抄家的那年仅十七岁华年,生得是疏眉朗目神清骨秀,还文武兼通品德优异,镇子上没有哪个先生不夸他。
可惜他心性寡冷,平日里来来去去却只和少年们交道,对女人从不正眼多看。若说梅二少爷是只绝美却通身带毒的妖孽,庚三少爷则为只可远观而不可触及的画中嫡仙。
今番一回来,他已不是甚么高门大户的阔少爷,听说如今正在城里接着零散的工呢……他那样的身份,便是打了散工也依然叫人心思神往。姑娘们便又活络了起来。
“你们不晓得他光膀子的样子,腹肌上一块一块儿的,弯下去又站起来,那汗就顺着他脊背往下流……骨碌一声,就落去了腰后谷。要不是我爹叫他扛大石,真不晓得他清风玉貌的一人儿,脱了衣裳竟是那样硬朗。”叫美娟的绣女两眼冒金光。
“呀,他还扛大石?他可是个大少爷,怎么扛大石?”绣女们讶然,不信庚三少爷那样的身份也肯做粗人的活儿。
叫美娟的好不得意:“可不是?身上还好多疤,新新旧旧的,看起来怪可怖。大抵在牢里吃了不少的苦头……也不晓得将来是谁做他的女人,需得好生疼他一疼。”
绣坊里有新嫁的媳妇,平日里几个人凑一起,难免互相窥探些春闺里的秘事,这厢一来二去说开了,渐渐便也明目张胆起来。一个个十六七岁的未嫁姑娘们甚么不懂?只一想到庚武少爷俯下硬朗的身躯,把自己娇娇小小地轧在怀里,忍不住暗地里心神荡漾起来,脸儿红扑扑。
已成亲的媳妇便不屑道:“不然。庚家搬去了洋铛弄,不过一进的小宅子,一个寡母两个嫂嫂三个小侄儿……一院子的女人孩子都要靠他一个人养活。他庚家既得罪了官府,又和梅家结了蒂子,怕是从此翻不了身了,真不知如今还有谁人肯嫁他?
美娟不乐意了:“就是想嫁也得人家肯娶呀,我听说庚家夫人四处托人给他张罗,他还不肯呢,说是心里头已经有了喜欢的女人,就在咱们镇上。”
另一个应道:“要我说也是嫁庚三少爷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比梅二少爷鬼气森森来的强。”
旁边的绣女赶紧拉拉她袖子,用眼神示意秀荷。她们都当秀荷是梅孝廷看上的女人。梅孝廷对不喜欢的女人和男人没什么区别,日子一长,春溪镇也就没有姑娘再敢去肖想他。
晚春是秀荷的好朋友,见秀荷少见的闷声不语,便贴着秀荷耳畔问:“听说那天是庚三少爷背了你回来,该不会说的就是你吧?”
“啊……怎么会,他看见我都绕路走。”秀荷心里打了个咯噔,再一想,他既然都有心上人了,还对自己做出那些,可见这人的品性也不行。不过有心上人了倒好,她也不用再费心躲着他。
等到三月底的时候,梅老太爷在镇子里摆了大戏台,请了城中最好的戏班子。秀荷便也不再继续躲躲藏藏,在小姐妹们的揣动下一起搬了板凳去看戏了。
?
☆、第伍回 春溪春戏
? 戏台子连着土地庙。
春溪镇相比其他镇要富,几个大户出资捐建了大祠堂,外面安着神龛供人上香,垮进一段红木门槛,里头便是戏院。
正中央摆着戏台子,刷成蓝漆的木头背景,两侧各装饰一个半人高的彩瓷插花瓶。有钱人家的看台分座于左右,左边是各家商户的老爷,右边是夫人和小姐,乡民们自己扛着条木板凳坐在中间的空旷地儿。
戏还没开场,那锣鼓二胡就已经铿锵婉转地先唱了起来。三月底的天湿湿闷闷的,吃过晚饭天已灰蒙,镇上的人们都成群结队地往声源方向赶。
秀荷被姐妹们簇拥着走在青石长阶上,姑娘们手提着圆面的小板凳,她插着珠花,她掂着纸扇,一溜儿花枝招展。梅家把绣女当成春溪镇的一道风景,绣女自己也把自己当成一道风景,跨一行台阶,褶子裙儿随风摇一摇,端得是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哟,庚家三少爷也去看戏呐!”那上坡的路拥挤,不知谁人喊了一声,绣女们齐个儿地抬头看。
看到庚武竟然就走在三五步前面,穿一袭笔挺的墨黑长裳,肩膀宽宽的,青布腰带勾勒出他窄紧的腰腹,个子很高,那清伟身姿在人群中很是出挑。
“嗯。”他的步履稳健,对来人颔首点头,侧脸看过去鼻梁又高又挺。
呀,一群青春女儿们不由红了脸,叽叽咕咕,你推我搡,你说她,她说你,偏不可承认自己心中所想。
银贼,惯会用稳重的外表迷惑人心。秀荷低着头,任由小姐妹们嬉闹,继续揩着小圆板凳默默地走。
她不敢抬头看庚武,身旁的晚春却想看。
秀荷找了个梅少爷做靠山,晚春也想要巴一个。她更看好一无所有的庚三少爷,现在他是没有,等以后他有了,她就是他的患难夫妻,是他的糟糠,他得一辈子疼着她,念着她的好。
晚春看了看衣襟,缺根筋啦,怎生得独独今个忘了带手帕?
瞥一眼身旁发木的秀荷,嘴角吃吃抿一笑……反正秀荷的心上人也不是他。把秀荷的花手绢一指头勾出来,风一吹,那青荷手帕拂过庚三少爷冷隽的面颊,落在了他面前半湿的青石大板上。
“呀,我的帕子……”晚春失声轻叫。
秀荷从神思中抬头,却已经来不及。
一抹熟悉的清淡花香,庚武才迈出的步履一滞,情不由衷停住了脚步。有少女纤细的莲足跌跌撞撞拢过来,在自己面前二步停住,做踌躇不敢前。
那三寸金莲半掌儿长,不是她的脚,更没有她的好看。
“庚三少爷,我的帕子……”借了手帕的女子羞赧嗫嚅,他没有准备抬头的意思。
绣女们窃窃私语,有些儿期待庚武弯腰捡,也有些吃恼晚春的独自主张。艳羡、嫉妒,又幸灾乐祸——在喜欢的男人面前,要好的女伴们不自觉地变作狭隘。
十六岁的晚春,满面的羞赧逐渐化为尴尬,进退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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